近年網上經常看到一種留言,指斥別人或者蠻夷「畏威而不懷德」,我想我們可以認真來討論一下這句裡面的問題:
朱元璋說:「人言夷狄畏威不懷德」,可見這個說法在當時很普通,也不是他首創。後來滿清乾隆皇帝也跟著講:
或者謂蕞爾小丑,不妨度外置之,殊不屑耗國帑兵力于此不毛地。抑知彼既隸我戎索,自難坐視其跳樑,而番夷之性,但畏威不懷德。──《平定兩金川附論》,《皇朝經世文編·卷八十七·兵政十八·蠻防下》(來源:極殊兵)
過去近百年,輿論界和學術界流行檢討「漢族本位思想」和「中原中心主義」,在那樣反對「大一統」的視野中,「夷狄畏威不懷德」這種話,反映的就是一種既傲慢、還總認為自己受委屈的強權心態。我小時候也覺得這種批判大體是對的,但越長大越反感,因為說這種話的人,大多數都是想拿它來罵中國人,重複那種「中國文化醬缸論」,來為「去中國化」張目而已。我們史學界會比較謹慎,不讓自己在反思民族主義的時候流於「逆向民族主義」這樣的另一個極端,但在外面打嘴炮的,就不會那麼講究了。
既然如此,我也決計不會站在他們那一邊跟著罵。我的基本態度,用現在「贏學」的語言來講是,該反省的要反省,但反省的目的,應該是校正自己的想法和打法,把己方的「贏學」架構修訂得更加貼合實際與人性,而不是便辟地嘲笑「你國這些人都阿Q」,都如何不顧現實、違反人性,然後就宣告逆向民族主義的精神勝利。
所以我們還是要看一下「畏威懷德」這詞最可能的起源。
現今所能查到最早的,第一個典故,在《左傳.僖公十五年》:「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雖然還不是「畏威懷德」,但這四個字和它的意思已經在裡面了。下面講解一下它的故事背景:
公元前645年。晉惠公(夷吾)背棄「割河西地予秦」的承諾,且晉國饑荒時秦輸粟救濟,秦饑荒時晉卻拒援,結果秦穆公伐晉,於韓原生擒晉惠公。晉大夫呂甥赴秦談判,勸說秦穆公釋放晉惠公,搬出了一套堪稱精彩的說辭。原文和語譯如下:
秦穆公問:「你們晉國內部意見一致嗎?」(秦伯曰,晉國和乎)
呂甥回答:「不一致。小人(普通百姓)以失去國君為恥,又因喪失親人而悲傷,不怕多徵賦稅、添置武器盔甲,甚至擁立太子圉繼位。他們說:『寧肯奉事戎狄,也得報仇。』君子則愛護自己的國君,但也知道他的罪過,不怕多徵賦稅、添置武器,等待秦國的決定。他們說:『一定報答秦國的恩德,死也不背叛。』因此,晉國內部意見不一。」(對曰,不和,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不憚征繕,以立圉也,曰,必報讎,寧事戎狄,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不憚征繕以待秦命,曰,必報德,有死無二,以此不和)
秦穆公再問:「晉國百姓怎麼看你們國君?」(秦伯曰,國謂君何)
呂甥回答:「小人很擔心,認為難免一死;君子則認為國君一定會被釋放。小人說:『我們得罪了秦國,秦國怎會釋放國君?』君子說:『我們已經認罪,秦國一定歸還國君。』(如果)背叛時捉拿他,服罪時釋放他,恩德沒有比這更深厚的了,刑罰也沒有比這更威嚴的了。服罪的人感恩戴德,有二心的人畏懼刑罰。經此一役,秦國就能稱霸諸侯了。如果秦國先釋放惠公,但又不穩固他的地位,甚至廢黜他、不讓他再立為君,那就會把恩德變成仇恨,秦國不會這樣做的。」(對曰,小人慼,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小人曰,我毒秦,秦豈歸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歸君,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
秦穆公說:你說的,正是我所想的。雖然很難說晉國人是不是真的有決心繼續跟秦國打,但主要是秦穆公並不想再跟晉國打下去,秦國已經贏了裡子又贏了面子,還再打下去就有些過了。於是秦穆公對晉惠公以禮相待,放了他回去,後來這年晉國又饑荒,秦國仍然運糧救濟,然後差不多同一時間就把晉國的河東之地佔了下來設官治理。這一仗,晉國裡子面子都丟了,秦穆公也憑著這場道義與實質的雙重勝利,成為了當時諸侯中的領袖,也就是史稱的春秋五霸之一。
那麼,晉國有從此對秦國「畏威懷德」嗎?暫時而已。晉惠公回國,馬上開始「作州兵」(徵召野人/郊外平民當兵)、「作爰田」(將公田永久授與國人和新軍),搞軍隊改革和土地改革,生聚教訓,準備將來找回場子。
所以,在第一個典故裡,「畏威懷德」就是敗者在外交談判時跟勝者說的好話,面子給夠,但回去以後,當然不會真從此就心甘情願地伏低做小。
晉惠公後來把太子圉送到秦國當人質,太子圉很恨秦國,在惠公病重的時候自己逃回國繼位,是為晉懷公。秦穆公因此支持出逃在外的公子重耳回晉國上位,就是有名的晉文公。成語有所謂的「秦晉之好」,就是晉文公時期。晉文公時期是小心維持了和秦國的邦交,但也不讓秦國太出風頭,如他搶在秦國前面去幫助周王室平定內亂,後來又帶頭對抗楚國,接下了齊桓公以後群龍無首的中原霸主之位。晉文公七年,公元前630年,秦、晉聯軍包圍鄭國,鄭國派出燭之武說服秦穆公退兵,就是我們以前國文課學過的〈燭之武退秦師〉,秦晉邦交從此出現裂痕。三年後,公元前627年,晉文公去世,晉襄公即位,秦穆公三十一年,秦穆公還沒死,這年晉國就跟秦國翻臉,在殽之戰大敗秦國,把老頭的威風打掉了。
再看「畏威懷德」第二次出現,也是在晉國,《國語‧晉語八》,原文寫的是「民畏其威,而懷其德,莫能勿從」,而它的背景故事及其思想,在現代視角看來,也是很諷刺的,或者用一個過時的流行語來形容:很遜。
怎麼說呢?它的背景是晉平公六年(前552),有幾個叫箕遺、黃淵、嘉父的傢伙掀起叛亂,失敗被殺,平公肅清餘黨後,對大夫陽畢感嘆:「自穆侯(前811年即位)至今,叛亂不斷,民眾怨氣難消,禍亂不止,民生凋敝,更遭外患,我該怎麼辦?」
陽畢的對策是說:亂源是欒氏,欒氏家族,枝繁葉茂,對付他們,需要「大其柯,去其枝葉,絕其本根」,也就是要「大」他們的中層旁枝(柯),這裡「大」可能是扶持,也可能是使之自大;然後一方面削剪末端的枝葉,一方面挖掉他們的根本,那就可以改善現狀。
具體又要怎麼辦呢?要「明訓」,選賢臣後裔,立於朝堂;要「威權」,驅逐亂臣的後裔,震懾潛在叛亂者。簡單講,就是拉一派、打一派,然後國人怕你的威勢,又念著你的好處,就沒有人敢不跟你走啦!而且欒氏作亂也夠久的啦,連弒君都有過,所以如果把欒氏給滅了,那麼威這個字就有了。再如果把瑕、原、韓、魏這幾族的後人,又提拔起來,「賞立之」,那「懷」這個字也就有啦!「威與懷,各當其所,則國安矣。君治而國安,」還有誰想作亂?
那這段話的問題在哪裡呢?我問了下深求子老師(DeepSeek),它解讀得很不錯:
「威」的來源是滅族,並不是制度性威懾,而是暴力清算;「德」的載體是「分封既得利益集團,利舊族」,恩惠僅及部份貴族,而非普惠於底層民眾。
先秦典籍裡,「民」這個字的指涉範圍並不一定,但具體在這一段裡面,就是指這些擁有一定勢力的貴族。而這「從」的實質,也就不是道德認同,而只是低級的威逼利誘,拉攏分化。
這只適用於秩序重建期,先以雷霆手段,震懾各方,再利益重組,換取支持;也只適用在有限資源分配體系,在資源集中於特權階層的結構中,「德」只需施予關鍵的勢力集團。但這就能長治久安嗎?一開始大家願意服你,或許是因為這雖然只是一種低級的秩序,但總比徹底失序的混亂好些。但然後呢?各種老問題,都會一一複現。
站在後世的視角,你會問:為什麼一定要立舊族?不能從像穿越小說那樣從底層吸收人材建立新軍嗎?答案是真不能。且不說陽畢是大夫階級的,他當然不會提出不利自己階級的建議;再來,國君手上有多少資源多少力量?晉平公會問這題,就表示並不多。國君最大的資源,是他在當前的封建秩序裡位子最正,可以調動名分的力量去拉攏一批相對弱勢的家族,然後把欒氏搞掉。
果然,雖然欒氏是給滅了,可是晉國公室勢弱、卿大夫勢強的生態格局並沒有根本改變,晉平公這一代能擺平各家,但後來只要你國君沒那麼強了,大家還是繼續爭權奪利。一百多年後,三家分晉,其中韓氏、魏氏就是當年在陽畢建議下扶起來的。
所以,在這第二個典故裡,「畏威懷德」,實質也就是把「拉一派打一派」的算盤說得稍微好聽一點,其格局境界,並沒有高到哪裡去。深求子曰:「威德並用術僅在『權力失衡且各方需喘息』的狹窄窗口期有效。當施德者無資源持續輸送利益,用刑者無決心徹底消滅對手,該模式必催生更劇烈的反噬。」
真正要長治久安靠的是什麼?在威的方面,是你有更高的生產力、組織力;在德的方面是你能帶給大家更多、更長遠、更可持續發展的好處,更合理的資源分配,更能讓人活得舒心自在,乃至願意把人生奉獻給各種崇高的價值與目標。但是在這個故事裡,都沒有啊。
陽畢之策,以滅族立威,不過也是以惡制惡、以暴易暴;以分贓施德,這個「德」其實也只是「惠」,「君子懷刑,小人懷惠」的惠,不過場面上他跟國君當然要把話說得好聽一點,然後《國語》這麼寫,也是正宗的《春秋》筆法,是諷刺。而站在韓家、魏家視角來看,你那「德」又有多麼的真呢?你對我好,不過是想我為你出力嘛,不過是為了自己能把這第N代的位子坐穩,肉能吃得最多嘛。晉平公是第幾代?第29代。
所以「畏威懷德」在此也不是針對蠻夷,甚至不是面向本國本族的小民,而是面向和你同屬統治階層的幾十個上得了桌的家族。你跟他們還能講一點「德」,因為大家都是靠這套宗法制度來維繫統治的,你如果不守名分來搞我,那你下面的人也可以搞你,所以聽我的,認我這個正宗,把餐桌整理好,大家才好繼續過日子。
那麼,面對根本不在你這套體系裡面的外族呢?後來的朝代,討論怎麼治理蠻夷,怎麼認識蠻夷的時候,有人說,要施以禮義教化啊,過不久,過一兩代人,就能跟我們中原人一樣,融入天下的秩序啊。──抱歉,我們中原人,正統周制的大宗之一的晉國,久了也是這麼個樣子。所以這話當時就沒幾人信。還是唐太宗說的對:大家都是人嘛,沒說的是「都要為自己的家族、部族打算」。魏徵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只是一半,我們可以翻個面來看另外一半:就算你親兄弟,也不保證就能同心啊,對不對?想想玄武門。
所以,想要別人「畏威懷德」,只能是一種權宜之計,很難是長久的狀態。為什麼呢?
你要讓人真正懷你的「德」,真心認為跟你走最好,那就是在你提供的秩序底下,他的付出和他的回報,至少要相等,對吧?這也就是君子所講究的「刑」。可是古代統治階級,要維持統治,不就要剝削嗎?或者說,不管初心怎麼樣,在「增量時期」也就是大家還可以一起做大做強的時候,我少拿一點也還好說;但當「增量時期」結束,賽局轉為「存量競爭」以後,格局早晚就要變成:大多數人的付出遠小於收穫,來供養少數吃得多、出得少的人。
你想對來歸附的外族好一點,那就要轉移支付;而你的基本盤,沒有統戰價值的本族民眾就要多出一點血,長久下去,定生不滿:你對他的德多一點,對我的德就少一大塊,因為中間還有一大批官吏要抽水。而你如果對外族不夠好,或者太糟糕,那人家翻桌,東漢羌亂,就給你亂個幾十年、一百年,變成大泥潭,拖垮全國。
現在我查書,大概從南朝開始,「畏威懷德」就被拿來用在對外族的場合了。《梁書.卷五四.諸夷傳.海南諸國傳》中,天竺的師子國在梁武帝大通元年(527)遣使奉表(國書):「伏承皇帝道德高遠,覆載同於天地,明照齊乎日月,四海之表,無有不從,方國諸王,莫不奉獻,以表慕義之誠。或泛海三年,陸行千日,畏威懷德,無遠不至。」
這個漢文不知道是請哪一邊的人翻譯或改寫的,但顯然就是投合中原王朝想要「四夷賓服」的心理,給你拍馬屁。這是典故一的用法,弱國吹捧、忽悠強國的辭令。比晉惠公、秦穆公好一點的是南洋各國與中國不接壤,沒有直接衝突,可以好好做生意互通有無,體面也就可以維持。
《舊唐書.卷六二.李大亮傳》,李大亮(586-645)是唐朝開國功臣之一,貞觀四年,唐朝平定了東突厥,約15萬突厥人南下歸附,李世民要求朝廷賞給錢糧布匹土地等,給予各種優惠,李大亮就上了一道〈請停招慰突厥疏〉:「伊吾雖已臣附,遠在蕃磧,人非中夏,地多沙鹵,其自樹立稱藩附庸者,請羈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懷德,永為藩臣,蓋行虛惠而收實福矣。」
這是勸說不要把人招進來,不要對他們太好、給他們太多東西,給個名頭,給些「虛惠」就好了。當年中國國力還沒恢復,「惠」不起那麼多人。這是典故二的用法,臣下向君上提建議的辭令。比晉平公好許多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本人就超級能打,唐軍夠威,團隊也能充分借鑑歷史經驗,最後實施了一套相對公平可靠的軟硬兼施的方案,有達到高級秩序,也就是「刑」的境界。
然而明眼人應該清楚,「畏威懷德」並不是天經地義,人家並不是生下來就應該懷你的「德」,除非你的德性裡包含著足夠的秩序與實惠,不夠的部份用「威」來補充,而這條件其實是不容易滿足,也不容易維持的。相對的,「畏威而不懷德」才是合乎人性的常態。
(相關報導:
夏珍專欄:普發=虛擬的荒謬螺旋─誰能給你一萬元?
|
更多文章
)
問題是,朱元璋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又帶著一種典型的鄙夷之情,鄙夷人家不識好歹,不賓服於這剛剛重建起來的華夷秩序,不尊重我方給出的「誠意」。至於這誠意具體有哪些,是否足夠,是否合理?通常就中國人的立場來講,「足夠」就是給太多,就不會合理;「合理」大概只能到「我不打你,開門跟你貿易,讓我們賺錢」(至於這個「我們」裡面有沒有你就再說)的程度,就不會足夠。然後人家不買帳,你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能大軍壓境保持威懾,大家就繼續憤憤不平地說「夷狄畏威不懷德」,直到現代。
這之中的關鍵,就在「德」這個字義的泛化與濫用。下面提出兩個算式:
德=刑(秩序)+惠(實利)+文明教化(足以達成道德綁架/情感PUA/意識型態統治/洗腦/催眠的軟實力)
威的層面,意願在落實之前都是虛數;德的層面,「刑」與「惠」皆不至或者不夠的時候,大家就把文化吹高來補。文化的估值是可以隨便你吹的,但今日不是古代了,每個地方都有人讀過書,可以不認你叫出來的牌,教人反PUA。近二十年,美國與歐盟就在用網友所謂的「白左進步主義」之「德」來綁架世界而漸漸失靈,中國大陸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者正是反他們的主力之一。這幾年我們看到的,就是在「威」與「德」呈現東升西降趨勢,但還沒有夠多實際戰績的情況下,一方面教中國人別再懷那西方民主的「偽德」,一方面急著又開始講起「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了。
急,也是人性常態,理解就好。不要嘲笑,也不要說人雙重標準、不懂平等,因為現實已經教導我們,就是應該多重標準,應該吃自助餐,追求「致人而不致於人」,我能拿捏你你不能拿捏我。我本來也想建議大家換個詞,別再講這句,但現在我也覺得,還是退而求其次吧,只要從人性上理解一下人家為什麼會「畏威不懷德」就好,然後你想講也可以繼續講,同時你也不會真的動氣,真的怨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