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神州大地關鍵詞─砸爛「公檢法」之後，還有「母檢法」？

要認識中國大陸政治與社會，一定要認識「公檢法」這個詞，就是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簡稱，也就是司法機關。對於愛國網民來說，這是個令人情感複雜的尷尬存在：一方面，這些強力部門是秩序的化身，是防杜敵特滲透的關鍵、替我行道的重器，我就喜歡代入它去把一切壞份子明正典刑；一方面，它們又是官官相護的重災區，現實中往往會板結成一塊，生出許多官僚主義的行徑，損害到我和我的階級兄弟，我再想代入它也「插不進去」，然後就覺得它已經變質或者被滲透了。

而在近年性別對立的環境下，出現許多被認為是偏袒女性的判例，男性網友就認為這體制內已被大批考進去的「女拳」滲透，她們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配合境外勢力用女權主義顛覆中國、離間中國人的計畫，在各種涉及男女關系的案子上，不顧一切地「女幫女」，損壞司法的公信力和社會的凝聚力，然後整個系統因為不能向民意低頭、丟面子，還必須堅持為判決的結果護航。網友於是發明了一個妙詞「母檢法」，來諷刺這樣的情況。搭配的句子，還有我們《神州大地關鍵詞》第三季講過的「塔拳一體」，以及「女性自帶30%法抗」之類，就是說同罪之下，女性犯人就是會判得比男性輕；「30%」也不是什麼嚴謹的統計結果，就是個遊戲裡常見的參數──「法抗」通常是「魔法抗性」，這裡變成「法律抗性」，就很有梗了。

在牆內網路環境中，涉及公檢法的輿論，有一道相對清晰的紅線：你可以在愛國的前提上批評或質疑個別的案件，可以站在反腐的立場上支持中央去整治個別的害蟲，但你不能把打擊面擴大到整個系統，不能從體制或哲學的層面提出異議，因為那說到底就是要反對共產黨領導了，是會被警告乃至被封殺的，所以留存在檯面上的言論都只能點到為止。可是，「母檢法」這個詞的流行卻是例外。

「母檢法」只有三個字，可以寫在任何短文、回答和評論區裡；它可以，也通常是站在愛國的立場上，但卻未必「忠黨」，而且它的打擊面非常寬，完全就是一打一大片的「地圖砲」，意謂司法體系已經被「女拳」滲透。

它的攻擊性、嘲諷性是如此之強，擺明在激化男女對立，極度的政治不正確，可是它卻還沒有被封禁，沒有被列為敏感詞，你還能在Ｂ站、知乎、微博甚至小紅書用這個詞檢索到許多逆天的文章。或許哪一天就不行了，所以如果你關注當代中國，關注性別戰爭，或者你是樂子人，我非常建議你自己試著去檢索一下「母檢法」，然後看到什麼有意思的圖文就存個檔，或者發出來分享，再認真就多收集一點，印成實體書，這都會成為寶貴史料，而且我直覺認為它可以賣。 （相關報導： 胡又天專欄：原子人的「最中幻想」 ｜ 更多文章 ）

它的流行，也再度印證我大概十年前的一項觀察：性別議題在中國大陸是政治議題的前哨戰區，因為這是一個可以不碰紅線、但又可以指向深層社會矛盾的論域，而且共產黨也講平權、平等，所以換句話說，它就是一個可以相對安全地指桑罵槐的題目；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藉用女性主義來沖蝕中國社會與建制（「塔」）的根基。當然這個觀察不怎麼特別，很多人都可以得出相同的觀點，只不過我是在研究流行歌詞，跟進中國大陸女性創作歌手與流行樂壇話題的時候察覺到的。不過之後大陸流行音樂還是沒什麼起色，而遊戲業崛起了，性別戰爭這前哨戰區的前線就轉到了遊戲界。而「母檢法」一詞所昭示的，就是：戰線已經從娛樂產業、大眾文藝，延伸到實實在在的體制內了。

二十年來自由派媒體、學者、作家、藝人藉女性主義來沖塔，這一點到今天似乎已經不必掩飾了，畢竟你只要稍微學過一點，就明白女性主義天然是要跟威權、建制過不去的，只是人在屋簷下的時候不能不先收斂一些鋒芒，方便塔內的同情者也給你方便。然而學院派還講究原則和體面的女權主義，後來在大陸被不講體面的、極端情緒化的、粗糙利己主義的「女拳」給卷死了，而今引發男性群體反擊，就有了「塔拳一體」和「母檢法」這樣的新詞。

那麼，「母檢法」一詞還沒被封禁，是否可以解釋為：主管這些的高層，也已經認識到「塔」被「女拳」滲透的危險，所以默許這詞的流行？又或者，這將來可以作為一個抓手，讓中央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名正言順地切入不夠忠誠的公檢法體系，開展整風運動呢？

這當然無法求證，只能是猜測，但這猜測很有樂子，我覺得很多人都會這樣想，或者私下講；而我們在牆外沒有顧忌，就大可把話說明白。

我這也不是亂猜，而是有社會基礎的。

大家去看當代大陸各種有關公檢法的討論與文學作品（如官場小說），很多人都會說：檢察院、法院這兩個強力部門，幾乎就是「獨立王國」：他們不管內部有多少矛盾，在面臨外界壓力時都會團結一致，死命保護自己人的位子與面子。一般來說，這種已然成熟的封閉體系，裡面人員與資源的流動，也會形成「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格局，即便是中央頂層想要整風，想要換人，那圈子也會有各種軟抵抗的方法，能夠一切合理合法地讓你空降進來的人一件事都搞不成；民間的抗議與反對，就更撼動不了什麼了，哪怕你沸反盈天。於是我就看到個段子：中國大陸刑事案件起訴以後判無罪的比例，只有萬分之三──因為起訴了還判無罪的話，會讓檢方丟面子。有些地方，一年的刑案定罪率是百分之百，某個幹部就這麼打趣了：「已經到百分之百了，明年你們還怎麼進步呢？」

這個笑話不好笑，背後是冷冰冰的鐵欄杆。一般來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可是，毛澤東就拿出過辦法，那辦法就叫「砸爛公檢法」。

1967到68年，中央文革小組給公檢法系統扣上「反黨宗派集團」和「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些帽子，號召各地造反派去奪權，把那些機關「從政治、思想、理論、組織上徹底砸爛」。──爽文都不敢這麼寫，但當年他們真就這麼幹了。

有些電影像《V怪客》也會拍群眾把體制給砸爛，但它們不會拍到砸爛以後的第二天。而在文革史上，革命小將砸爛公檢法以後，相繼自行搞起專政機關，亂捕亂押亂判，造成了海量的、超現實的、魔幻的冤假錯案，證明再僵化的體制，危害也不會高於民粹統治。直到文革結束以後，撥亂反正，把責任推到林彪和四人幫頭上，這段瘋狂的歷史才算翻篇。

這個「故事」，後來也是淡化處理，現在年輕人並不是每個都知道，但「鍵政」愛好者就會從各種文獻中學習到，也會時不時就講一下，讓同好興奮起來。所以雖然當代大陸民眾是生活在威權體制之下，但是砸爛威權、砸爛體制的故事與經驗，是一直在流傳。而且隨著身受其害的親歷者那一兩代老去，新生代會愈來愈多嚮往砸爛之前和砸爛之時的爽快，而忽略砸爛之後的混亂。所以說不定將來什麼時候，再出一件讓性別戰爭白熱化的案子，就會有人喊出「砸爛母檢法」了──然而，這也不至於奪權自己上，而是會採取「反貪官不反皇帝」、呼籲中央派員整治的愛國、保守立場，為建制著想的態度。到那個時候，應該就會更好玩，然後「母檢法」這詞因而被封禁，大家再換個詞繼續玩吧！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 （相關報導： 胡又天專欄：原子人的「最中幻想」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