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投書：「談何容易」：從東方朔到南方朔，知識分子的困境

政論家南方朔近日辭世。他生前關注時政，長期針砭時事，曾在聯合報、中國時報等平台撰寫專欄，並曾參與創辦《新新聞》雜誌。雖然這幾年較少發表文章，但其著述之豐、文筆之犀利，早已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徵。他以筆為劍對抗社會，為台灣知識分子的角色留下了深刻的註解。

南方朔的一大特色是愛書成癡，過去他大量購書，家中堆滿書籍、雜誌與各種資料，自學成才是他主要的訓練方式，也成為他發表政論文章的根基。追溯他的大學、研究所所學皆為森林學，但南方朔能在專業之餘，同時廣泛涉獵各領域的知識，逐漸建構自己完整的思想體系，將自然科學領域擴展到社會科學，並且與社會結合，確實少見。他代表的是一種已漸趨消逝的知識人形象：不倚靠學歷頭銜，而靠長年累積的閱讀與思辨，建立對時局的洞見。每篇文章所展現出的文字，背後所付出的閱讀與思考，可謂冰山一角，足見他對於知識的渴望。

而南方朔與普通學院派出身的知識分子有所不同，他代表的是一種「自我養成」式的知識典範，在當今的社會中，這樣的養成途徑愈來愈難能可貴。

台灣現實社會與教育環境的困境

然而，如今的社會早已進入「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的狀態，聲光畫電充斥人們的生活，社群媒體碎片化的閱讀習慣，已使人難以靜下心來閱讀與思考。當社會失去了閱讀的耐性，便也逐漸失去了深度理解的能力。但一個健全的民主體系，需要的不只是普及義務教育，更需建立橫跨學科、融合知識的公共課程體系，無論是在學校教育中的通識課程，抑或社會場域中的文化與媒體建設。這樣的基礎，才可能培養出有素質、有判斷力、有責任感的現代公民。

除了公民的培養，在輿論與社會風向，學者與政論家扮演著重要角色，而一位有影響力的政論家，所需要的從來不只是專業訓練，更要有橫跨多領域的觀察，旁徵博引，見微知著，既要見樹，也要見林。他既要理解歷史，又要掌握現實；既能感知民意，也要能對抗主流風向的謬誤。南方朔便是這樣一位少見的人物，其視野與膽識都不是體制內教育可以完全培養的。

傑出的工程師、醫師可以依賴制度性教育來訓練，但世間從來就沒有「政論系」、「議員系」、「市長系」、「總統系」。成為一個成熟的公共知識分子，靠的是主動的涉獵、獨立的思考與持續的社會關懷，而這恰恰是當今台灣教育體制中最匱乏的一環。

其主要原因或許是因教育愈來愈明顯的目的導向與理工至上，教育成為商品，大學錄取結果公布後，各校總以醫學系、電機系的人數作為宣傳亮點。但在這樣的價值排序下，對於如何養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願意關心社會現實的公民，反而缺乏適合的滋養環境。如今社會上擁有博士頭銜、名校背景的專家不計其數，然而在專業領域或許是巨人，在公共思辨上卻可能成為侏儒。這種專才的侷限性，讓台灣愈來愈缺乏能夠提出整體觀點、指認問題核心的知識分子。 （相關報導： 南方朔專欄：民兵的恐攻才厲害 ｜ 更多文章 ）

當今知識分子的困境

何謂知識分子的困境？過去南方朔能撰寫許多政論文章，接觸群眾。但在現在，知識分子還有那麼受人尊敬嗎？還有機會這麼深刻的影響人民群眾嗎？

回望歷史，從戊戌變法到五四運動，知識分子曾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引領社會進步。然而今日，知識分子的聲音似乎愈來愈微弱。余英時曾在「中國知識分子的邊緣化」講稿中提出觀點：「在20世紀末期，士大夫文化基本上已消失了。知識分子正迅速的邊緣化。」在講稿中他反覆強調「文化邊緣化」的概念，並且深刻剖析了知識份子的困境，如大海中迷失方向的一葉孤舟。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曾是讀書人的理想；「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則是傳統中國的士人志業。不管是過去古老的士大夫觀念，到現代的知識分子，其實總歸一個對社會的觀照與熱愛。史記中所說：「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司馬遷所說的正是一個公共知識分子所肩負的社會責任。遙想西漢，漢武帝以其雄才大略，為漢朝的發展打下基礎，然而因為李陵一案導致司馬遷身受腐刑，司馬遷雖然受到極大的屈辱，卻仍能夠完成中國歷史上二十四史之首「史記」，成為中國最重要的歷史家，成為一位身處困境卻未曾放棄真理的知識人。試問，如今我輩是懷念漢武帝為多，還是司馬遷為多？

南方朔與東方朔：談何容易

南方朔曾以東方朔為筆名典故，據說是為了致敬那位漢代以幽默進諫、卻不失忠貞之志的諫官。東方朔勇於提出諫言，卻因為滑稽的特色，被漢武帝視為搞笑藝人而非讀書人，所以畢生未得重用。東方朔曾有著名文章〈非有先生論〉傳世：「於戲！可乎哉？可乎哉？談何容易！夫談有悖於目、拂於耳、謬於心，而便於身者；或有說於目、順於耳、快於心，而毀於行者。非有明王聖主，孰能聽之？」這是進言之難、直言之苦的深刻寫照。這也是成語「談何容易」的典故。

不論是東方朔，抑或南方朔，兩千年來知識分子所面對的困境從未減輕。他們的責任在於發聲、在於觀照現實、在於為公共利益挺身而出。但今日的知識分子，是否還有舞台？還有影響力？還有被傾聽的可能？在政治開放卻社會對立的當代台灣，答案並不樂觀。社會的撕裂，與專業人士聲音的消逝，在碎片化的媒體與功利化的教育環境中，這樣的精神想要傳承下去，「談何容易。」

然而，即使時代環境不利，社會愈來愈缺乏理性與深度。真正的知識分子卻不能退縮，他們不是為了掌聲或權位，而是站在守護真理的一方，持續思考與發聲，將個人的知識與良知轉化為社會的養分。正如南方朔所示範的，知識分子不一定要等待召喚，也不一定需要體制的認證，他們的價值源於對公共事務的熱忱，以及對社會境遇的關懷，即使「談何容易」，也仍要繼續為理想而談下去。在這個喧囂的時代，需要願意發聲的人，需要有能力思辨的人，需要有志於改變的人，也需要更多在黑夜中點亮火把的人。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 （相關報導： 南方朔專欄：民兵的恐攻才厲害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