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大軍加入春運行列,廣東省和周邊返鄉摩托車超過六十萬輛。他們通過網絡QQ聯繫,約好出發時間與集合地點,靠手機導航系統,戴上可靠頭盔,歷經艱辛,穿越風雪和死亡陰影,行程逾千公里。
以每台摩托車發動機產生八十分貝的音量來算,這源源不斷的駛來的總計超過六十萬輛摩托車,可謂響聲震天。事實上,這並不是有著統一指揮的部隊,而是廣東和周邊省外來務工人員鐵騎返鄉自發而成的車陣。但換個角度看,這個鬆散的隊伍又有著某種軍事化的精準,自春節前十四天開始,他們逐漸在廣東省的高速路上匯聚成長龍,平均時速維持在七十公里。
陶守德首次加入這支摩托大軍。這個在廣東中山打工的年輕人已經有了五年工齡,但也才十九歲。他並沒有費心研究路線,因為他至少對三樣事情充滿信心:一是他的駕駛技術(駕齡兩年),二是他「朵唯B3」(一款廉價的國產智慧手機)上的導航系統,三是價值五十塊錢人民幣(約八點二七美元)的摩托車頭盔。
像陶守德一樣,大多數人不會在頭盔上投資過百。二十九歲的四川人張華是個例外,這位板材廠的切割工人認為,頭盔至少要兩三百塊的才頂用。他在裝備購買上可謂大手筆,在淘寶網買了多種專業護具,包括一套五百多塊錢的頗為威風的A星牌騎行服。在趕集網上,一輛二手排量一百二十五毫升的本田摩托車只需要一千六百元。但張華花了一萬二千元購置摩托車。
張華和陶守德代表著一個較傳統印象中的打工者更有活力的群體。他們大多熟稔各類網絡社交工具,並願意花更多的錢享受生活。二零一三年的前十個月裏,約有一千八百九十六萬輛摩托車在中國售出。其中很大一部分,變成了打工者的日常代步工具。
越來越多的打工者開始在老鄉QQ群、摩托車論壇上尋找一同騎行回家的老鄉。他們會約好出發的時間和集合地點,就行車路線和規則進行討論,並對隨行攜帶的基本修車工具進行分配。通過老鄉介紹老鄉,張華所在的摩托車QQ群已經達到了四十六人,多是四川人。他們在福建與江西交界處匯合,最先與最後到達者的時間差不超過一個半小時。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加入車隊。「在QQ上聊天就會大概了解這個人,如果是那種喜歡開快車的小青年,我們就不要。」張華說。一個橫衝直撞的魯莽傢伙,會引起連鎖反應,安全永遠第一。
在張華的隊伍裏,有著某些不成文的規則。行車經驗最豐富的人打頭,帶家屬或行李多的人在中間,行李少的單騎殿後。車隊以一字隊形前進,沒有特殊情況絕不超車,有問題打雙閃。「大家一起走走停停,熱鬧,路上也相互有個照應。」張華說﹕「說實話,叫我一個人走還有些害怕呢。」
林安逸意外成為了摩托大軍之外的獨行者。這個二十七歲的湖南人在中山一家小型服裝加工廠打工,月薪四千八百元,有四個願意借錢的好朋友和一部白色小米2S手機。晚上十點下班,他會和朋友開著摩托車去吃宵夜。他喜歡看《新天龍八部》、《中國達人秀》以及《爸爸去哪了》,每晚臨睡躺在床上用手機看一到兩個小時的玄幻小說。他每週給爸媽打一次電話,卻從不講自己的生活。對他們的各種問題,他的回答永遠是——「還好吧」。打工十年,他聽演唱會的次數為零,進電影院的次數也是零,對爸媽說「我想你們」的次數為零。
按照原來的計劃,他本應在一月中旬後才和同伴出發,穿越廣西返回湖南。但母親的急病,讓他不得不將出發時間提早到了一月三日。
出發前,林安逸把車送去車行,換機油、調鏈條,並檢查了車燈和前後輪胎。費用是六十元,但這是一筆省不得的錢。車要是壞在路上,可能要花更多的錢修。他面對的,可是超過一千公里的旅程。
他的車上共有四位乘客——他自己和三個藍色水桶。最大的那個桶,是他花二十多塊錢從廢品站淘來的,容量一百二十五升,用粗一厘米的繩子牢牢橫綁在後座上,另外兩個小桶則分別掛在後輪兩側。每一輛返鄉摩托車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展現超強的耐受力,多數情況下需承載超過一個人以及數件大行李。
三個桶容量驚人,裝著林安逸的全部家當:三十多件衣服,一個電飯煲,一個電磁爐,一套低音炮,音響、被單、被子和毛毯各一條,以及他從超市購買的巧克力(要分給家裏的小孩)和菠蘿蜜(帶給沒吃過這種熱帶水果的父母嚐嚐)。他退掉了中山租的房子,陪母親養病,等三四月再出去打工。
如果三個桶全部掉進水裏且只能救回一樣東西,林安逸會選擇一件灰黑色條紋的V領羊毛衫,這件來自某一女性的禮物對他來說「最有意義」。
中國有超過一百四十八個城市禁摩托,佛山是其中之一。林安逸怕被交警抓,特意繞佛山而行,原本只需要兩個半小時走了四個小時左右。只有在春節前後摩托大軍出現,禁令才會鬆動,這是集體行動帶來的紅利。
從張華工作的福州到他的老家重慶彭水要騎四天,共一千三百多公里。單騎成本和坐大巴不相上下,比坐火車稍貴。但張華看來,騎車很方便,不用到人山人海的火車站挨擠,更不用聞車廂裏的「那個味兒」。而如果一輛車坐了兩人,回家成本又打了對折。陶守德父母和他在同一個工廠打工,他會帶母親回家過年,「看看老家的房子」,父親則留守中山。這趟九百公里回湖南邵陽的路,預計每公里耗油量不超過兩毛,每人僅花費二百元。
但騎行者付出的代價不只是錢,張華每次騎回家後,「手酸得都拿不起筷子」。
夜間行車時對面汽車打開的遠光燈,是一個深深困擾騎車返鄉者的問題。大部分汽車司機不會在與摩托車錯車時,將遠光燈改為近光燈。以市面上常見的五十五瓦的H1汽車燈泡為例,它能在夜間發出長約四十二米的光束,導致對面司機視覺上瞬間致盲。
一路上,摩托車手們還需要忍受寒風侵襲,每一個人都盡力把自己包成?子。鄧衛華用一件秋衣、兩件毛衣、一件羽絨服、一件騎行服把自己層層包裹了起來,最外面還套了一件雨衣。
他的回家路比一般人更艱難,他要穿越四川境內冰雪覆蓋的二郎山。經過隧道後,路況更差,光滑仿若玻璃般的二十多公里的路上,他每一分鐘都能看到幾輛因打滑而擱淺的汽車。在高速公路標牌上反覆強調卻鮮少被重視的車距問題,被這條路上的每輛車努力踐行著。「絕對不要急剎車,否則就完蛋了。」鄧衛華說。
高原反應是另一個潛在危險。頭暈、耳鳴、反應遲鈍、難以喘氣,考驗嚴峻。有時,二郎山會提供免費的「醒腦按摩」服務,在樹枝上的冰碴子會成規模的掉落,像小石子似的打在頭盔上,發出悶響。
鄧衛華去年過年回家就與兇險擦身而過,他在一個彎道騎到了暗冰上,好在車速不快,他向車子倒下的相反方向跳下去,人滾在路邊,沒有受傷。但摩托車滑出去幾米遠,大燈和儀錶摔得粉碎。
多數人的歸程不至如此兇險,但每個人都用了最大的手段來保證安全。張華記得,去年同行的一個老鄉用安全帶把八歲兒子綁在自己的腰上,以確保他不會被甩下車。那男孩很懂事,一路上沒有哭鬧過。
林安逸的旅程在開至廣西賀州境內,遭遇了新的困難。被重型運輸車連番碾軋的公路坑坑窪窪,像敲碎的速食麵餅一般。他的速度慢下來,唯一掛念的是這輛九千多塊錢的摩托車。「車子比我辛苦多了,一直在刮蹭底盤。」
直至晚上十點半,他決定休息。國道兩側不缺少廉價的家庭旅館,一個床位只要二十元。他不在乎能不能洗澡,或床鋪是否整潔,他只想喝上一杯啤酒。開了一天車,他整個腦袋都是懵的,下車時,「覺得周圍的房子都在跑」。
他享受的睡眠時間不會太久。凌晨三點時,他將爬起來繼續行車,因為「路上的大車少,趕路會快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