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專文:李白與杜甫,一個神慕戀一個仙的故事

2024-09-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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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感的節點上,仙,飄然而去忘了神,而神,總是忘不了。(資料照/洪煜勛攝)

在情感的節點上,仙,飄然而去忘了神,而神,總是忘不了。(資料照/洪煜勛攝)

詩人的薩伐旅

旅行仍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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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幾日夜之遊,時間不重要,命運之神仍被捆在樹下尚未脫身,繆思之神繼續作主。除了芒碭遊山,根據杜甫晚年另一首長詩〈昔遊〉(見注7)首八句所記:「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雲來。桑柘葉如雨,飛藿去徘徊。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出現兩個景點,登單父臺(又名琴臺、半月臺、子賤臺)及大澤狩獵。

這三人顯然玩瘋了,佐證李白詩〈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高適〈同群公秋登琴臺〉應指同一行程。孟諸大澤在商丘東北虞城西北,單父臺在山東,有地緣關係,兩處皆是不可錯過的景點。高適詩題用「群公」,推測後來應有其他文友加入變成藝文雅集。如果有專業導遊讀這幾首詩,必能立刻排出行程表,芒碭登山、遊覽單父臺、孟諸大澤打獵是表單主要行程,旅遊主題就叫「詩人的薩伐旅(Safari)」。

唐朝尚武風,民間習武、騎射、打獵是尋常活動,連女性也持弓箭參與。這三個詩人騎射功夫應不差,論驍勇,上過戰場的高適居首、李白排二,杜甫出身詩禮之家大概略遜(題外,他晚年還曾騎馬摔倒)。我依據他們對狩獵描寫推測最能享受薩伐旅樂趣的是李白,觀其〈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詩,題意:「秋天在孟諸大澤打獵,天黑歸來,在單父東樓設酒席、觀賞歌舞。」詩分三大段,二三段寫獵、宴事:「⋯⋯駿發跨名駒,雕弓控鳴弦。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歸來獻所獲,炮炙宜霜天。出舞兩美人,飄颻若雲仙。留歡不知疲,清曉方來旋。」充滿場景調度、聲影畫面,好似拿蘋果手機啟動電影效果錄影。這就是李白厲害的地方,他的詩直接跟讀者腦神經連接轉碼成影像。我們須花一整天跟拍剪輯配音上字幕,大師六十個字解決。別的不說,「一掃四野空」怎麼拍?還得出動空拍機。

李白詩不適合素食者讀,讀不出那種被觸發的飢渴感;能喝上幾杯的,讀這首薩伐旅詩會讀到牙癢喉乾,恨不能鑽進詩裡同吃烤肉、乾杯喝酒。反觀杜甫,出乎意料地,無專詩記錄這場秋獵,僅在晚年回憶提上兩句「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餘哀」。李杜兩詩都出現霜,可見是個霜凍天氣,草地霜白接近微雪,寒風呼嘯如刀片劃臉,手腳凍僵還要馳馬逐獵,考驗體能。杜甫極度怕熱(可能是詩人中最怕熱的,有幾首詩寫熱到躁狂),但不知是否畏冷,李白有滋有味寫大冷天最適合烤肉,杜甫眼見的卻是「禽獸有餘哀」;捕獲的狐兔發出哀鳴被活宰,割喉放血除毛切塊,成為熊熊火堆上散發肉香的野味,這過程對他甚有壓力,證之於詩集中對動物的態度,我判斷杜甫心軟不忍殺生。至於李白,少年時曾「手刃」仇人,殺小動物對他來說屬「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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