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許劍虹專欄：中共能佔有《賽德克巴萊》話語權嗎？

今年12月13日是大陸設立「南京大屠殺公祭日」10周年的日子，也就是在這麼一天，由台灣導演魏德聖指導的電影《賽德克巴萊》將於大陸再度上映。12月13日當天放映上半部，14日放映下半部，而且與過去在大陸上映的不一樣，這次是未刪減版。很顯然的，中共不只將「中華民族抗戰敘事」的目標打到了日本殖民台灣漢人50年的歷史上，同時也打到了原住民身上。

傳統上台灣原住民的立場確實偏藍，票投國民黨的積極性絲毫不輸給眷村裡的榮民伯伯。尤其無黨籍立委高金素梅，更是時常率領原住民團體前往大陸訪問，甚至出席中共2015年慶祝抗戰勝利60周年的閱兵儀式。尤其高金素梅那句「中共從未殖民過台灣原住民族」，仿佛中國共產黨相比起西班牙、荷蘭、明鄭、清朝、日本以及中華民國而言在原住民面前都有絕對的道德正當性。

但是稍微有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即便莫那魯道率領的賽德克族為了抗擊日本殖民主義而壯烈犧牲，硬是把漢人「中華民族主義」的概念套到他們頭上也非常奇怪。因為即便當時的莫諾魯道知道海峽對岸有一個中華民國存在，他的概念肯定是十分陌生，更談不上有任何認同。雖然他在發動霧社蜂起時迴避了對漢人的攻擊（僅有兩人因穿和服而遭誤殺），但相信台灣的漢人無論是閩南人還是客家人都很難被他視為同胞看待。

畢竟在日據時代以前，漢人對原住民的壓迫並沒有比較少，而且從當時亦有賽德克族道澤群協助日警還有日軍圍剿莫那魯道的德克達雅群，霧社事件中抗日的賽德克族更多是從捍衛部落利益的角度出發。換言之當時連一個完整的原住民族主義，甚至於賽德克民族主義都沒有出現，隨意將莫那魯道的抗日與後來中華民族的抗戰結合在一起都是不負責任的。

而中華民國之所以能夠在戰後大量徵召原住民進入國軍服役，主要靠的還是來自大陸的前滿洲國軍或者汪政權和平軍軍官幫忙，因為包括霧社事件抗日賽德克族後代在內的原住民都受到「大東亞共榮圈」宣傳感召，於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大量加入日軍投身對英美的作戰。靠著由日軍訓練出來的外省軍官擔任橋樑，國民黨才有機會在戰後大規模收編原住民，換言之原住民今日的中華認同，很諷刺的其實是來自於其親日而非抗日的傳統。

為什麼挑霧社事件？

既然賽德克族人的抗日與國共兩黨，乃至於中華民族主義都毫無關係，為什麼中共要挑選這個題材呢？首先中共長期宣傳台灣自古以來屬於中國，所以台灣島上的居民無論是否和人都自然是中華民族的一部份，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莫那魯道還有他的賽德克族亦不例外。其次則是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共都試圖效法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聯邦，將彼此相互對立的紅俄與白俄史觀整合起來，建立屬於全體俄羅斯民族的愛國主義團結史觀。

這也是為什麼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國軍的抗戰歷史在中國大陸有得到一定程度的宣揚與拔高，因為中共當局從統戰台灣，尤其是統戰台灣外省族群的角度出發希望建立一套超越國共兩黨的中華民族敘事。然而到了習近平時代，中共驚訝的發現宣揚與拔高國軍抗戰事跡不僅沒法統戰到多少台灣人（其實很多時候直接砸錢買更快），反倒讓大陸人民對傳統中共抗戰史觀產生質疑，甚至對中共建政的道統質疑了起來。

畢竟帝俄與蘇聯都已經成為歷史，如今的俄羅斯聯邦可以從中立第三方的角度同時宣揚在紅白內戰中堅守大斯拉夫主義的白俄將士與衛國戰爭中的蘇聯紅軍，可國共內戰至今尚未結束。中華民國仍做為一個有別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實體在台灣存在，導致北京無法如同現在的俄羅斯聯邦一樣從中立第三方角度同時宣揚內戰的交戰雙方，過度宣揚當今仍與共軍處於敵對狀態的國軍勢必將帶來動搖國本的危機。

所以中共的愛國主義敘事可以肯定甲午海戰的鄧世昌，可以肯定出兵外蒙收復失土的北洋將領徐樹錚，但卻沒有辦法肯定衡陽保衛戰的方先覺。但是中共又認定台灣屬於中國領土，不可能靠打輸了失去台灣的清朝或者與抗戰毫無關係的北洋來建立正當化自己對台灣的擁有權。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共認為兩岸之間的歷史臍帶要靠國民黨和外省人來連結，但是長期主政廈門並且與台灣人打交道的習近平卻發現這根本是一大迷思。

因為台灣本土的漢人與原住民，早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以前就已經在抵抗日本殖民統治了，其中前往大陸參加抗戰的台灣漢人有相當數量投向了延安懷抱，形成戰後反抗國民黨統治的力量，賦予了中共足夠的話語權。然而光靠漢人顯然是不夠的，因為國民黨長期以來在台灣因為被嫌不夠本土而吃足苦頭，想要真的讓台灣人對中共產生發自內心的認同，就必須要拉攏台灣這塊土地最早的居民。

原住民如何為國軍收編？

原住民本身並非漢民族，多數在血統上跟接近南島語系的波利尼西亞族，所以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對於日本人號召全體有色人種對抗西方的敘事有一定程度嚮往。他們在菲律賓與索羅門群島大戰美澳聯軍，給盟軍將士留下了恐懼的印象。相比起漢人，也幾乎沒有日軍口中所謂高砂族士兵大規模投降盟軍的情況出現，筆者更是沒看到過台灣原住民加入國軍的紀錄。

高砂族士兵對「大東亞共榮圈」的狂熱，甚至很多時候還超過日本人本身，他們也因為身體素質而更容易被編入特戰部隊。例如著名的薰空挺隊，就是由高砂族組成的特種部隊，在1944年11月雷伊泰灣戰役時被空投到美軍後方實施自殺任務。如果他們真的如兩岸漢人政府宣傳的那樣有強烈的漢民族認同或抗日意識，就根本不可能願意捨命去為了日本對美軍採取自殺攻擊。

甚至當日本戰敗之後，還有漢名為李光輝，日本名中村輝夫的阿美族原住民史尼育唔在印尼堅持孤軍奮戰到1974年才走出叢林投降，顯見這群高砂族日本兵對日本確實有絕對的忠誠。日本軍國主義確實是我們應該反對的，但如果硬要竄改歷史將所有志願為日本而戰的原住民改為被強徵的受害者，那卻也不盡然是事實。當然原住民適合執行特種作戰任務的體質，在戰後也確實為中華民國國軍注意到了。

而國軍能在戰後吸收大量原住民擔任特種部隊，同樣依賴精通日語的前滿洲國軍或汪精衛政權和平軍的幫忙。例如滿洲國陸軍官校畢業的王承東，戰後隨國軍在宜蘭羅東駐防，就曾經與當地原住民鄉長發生摩擦。後來由王承東親自出面以日語和對方交談，瞭解鄉長是舊日本帝國海軍的上等兵後，他立即脫口講出自己滿洲國陸軍少尉的身份，因為軍階比對方高的原因，很快就獲得鄉長尊重，雙方關係隨即改善。

後來國軍靠著往日的「日偽體系」人馬，逐步將光復初期對中華民國政府多少有些疏離感的原住民族收編，被收編後的下一代原住民接受來自國民黨的大中華國族教育，自然接受了中華民國版本的中國認同。而加入國軍，尤其是特種部隊在那個貧困的時代又成為原住民青年尋求在漢人打壓下翻身的最直接手段，確立了戰後一整個世代原住民轉向認同國民黨的政治基礎。

與中華民族主義結合？

戰後的中華民國政府不只收編了原住民，同時也對本來和中華民族主義沒有什麼直接關係的霧社事件歷史做了改寫，將之有意無意與大陸外省族群的抗日情懷做結合。蔣中正總統甚至還在中日斷交後的1973年，為了抗議日本背信棄義去與中共建交，為遺骨剛剛在台大被發現，歸葬霧社故里的莫那魯道提了「碧血英風」予以肯定，甚至還將他入祀台北圓山的國民革命軍忠烈祠。

就此以後，在「九一八事變」以前就已經陣亡，與國民革命軍毫無淵源的莫那魯道就在廣大台灣漢人的腦海裡莫名其妙的被和中國抗戰的歷史連結到了一起。無論是2003年的電視劇《風中緋櫻：霧社事件》還是2011年的電影《賽德克巴萊》，都多少有一些把原住民抗日與台灣漢人，乃至於大陸的國共抗戰強制連結到一起的味道。即便兩部作品的導演以及攝影團隊，都試圖擺脫過去的大中華史觀，但越試圖擺脫就越擺脫不了。

等到台灣這裡的漢人政權，無論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消費完霧社事件後，就輪到了中國大陸了。記得《賽德克巴萊》2011年第一次在大陸上映時，很多大陸觀眾還對賽德克族在霧社事件爆發時對日本婦孺實施無差別屠殺的行為表達不習慣的立場，畢竟過去60多年來國共兩黨在兩岸都宣傳「以德報怨」史觀，「強調只認日本黷武的軍閥為敵，不以日本的人民為敵」，彰顯中華民族的寬厚與文明。

那個時候還是馬英九與胡錦濤的時代，兩岸關係極佳，中共和日本的互動也堪稱緊密，所以賽德克族人殺傷日本婦孺的畫面確實給當時的對岸民眾帶來極大刺激。他們紛紛在網路上譴責原住民野蠻又不文明，表達了寧願多看國軍抗日題材的立場。甚至還有對岸網民毫不掩飾的表示自己對外省族群比較有感情，原住民終究不是漢族，難以獲得大陸同胞發自內心的認可。

但是今年的情況不一樣了，不只兩岸關係在賴清德和習近平的帶領下走向對撞，就連中共與日本的關係也因為高市早苗的涉台言論而降至雙方建交以來的最低點。尤其是自從去年發生多起日本小學生在大陸遭受殺傷的無差別攻擊事件後，在狂熱愛國及反日情緒的喧囂下，原本被認為不文明的賽德克族在大陸官方的宣傳口徑中突然文明了起來，反倒是主張「以德報怨」的傳統國共兩黨對日史觀開始被嫌棄落伍了。

中共與霧社事件的淵源

當前大陸的反日憤青與小粉紅們，開始紛紛效仿起《賽德克巴萊》的台詞，對日本高喊「如果你的文明是要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莫那魯道超越了在百團大戰期間保護日本小女孩的共軍將領聶榮臻，成為了「中華民族」真正的抗日表率。那麼重點來了，到底中國共產黨與霧社事件有沒有關係？其實答案是有的，而且比各位讀者想的還要深。

原來根據已故台灣史學者戴國煇的研究，霧社事件爆發後率先對日本殖民當局表達抗議立場的漢人就是台灣共產黨的黨員蘇慕紅，而台共做為共產國際的分支機構，必然也得到了共產國際在中國的分支機構，即中國共產黨的聲援。當時中央還在上海的中國共產黨，就透過側翼組織上海反帝大同盟與上海台灣青年團攜手抨擊了台灣總督府對原住民的暴行。

反倒是當時的國民政府，由於「九一八事變」尚未爆發，不僅尚未與日本處於敵對狀態，還對與日本聯手進攻蘇聯充滿幻想。所以為了尊重日本對台灣的主權，國民政府不僅沒有譴責霧社事件的紀錄，還會將台灣共產黨的黨員逮捕後直接引渡給在上海的日本特高警察帶回台灣。因此比起國民政府，中國共產黨與霧社事件之間確實有更多淵源，也享有更多的歷史話語權。

只是當年的中國共產黨跟今天的中國共產黨存有完全不同的意識形態，當年的中國共產黨並不是從民族主義角度出發，把台灣視為中國的一部份譴責日本殖民主義。恰恰相反，中國共產黨是從支持台灣民族自決的立場出發聲援台共和台灣原住民，希望他們能夠脫離日本殖民統治，建立一個走社會主義路線的台灣共和國。換言之當年的中共是從國際主義而非民族主義角度聲援台共還有莫那魯道的。

今天中共站在中華民族主義立場把霧社事件的歷史「拿去」，當然是大有問題的。當然未來我們也可以期待，包括《KANO》，甚至《海角七號》也有可能如《賽德克巴萊》一樣為北京「拿去」，經過一些修改後調整為台灣人，或者台灣有中華認同的年輕人在體育場，或者情場戰勝日本的中華民族主義敘事。反正只要對岸有錢有資源，一切歷史都可以被改成他們想看到的樣子。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