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民觀點：俄羅斯拒絕停止侵烏實現和平的社會性原因

自2022年2月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以來，俄烏戰爭已持續了三年半之久。烏克蘭軍人和平民傷亡超過50萬人，而俄軍則付出近百萬人傷亡（其中至少20萬死亡）的代價。俄軍的死傷人數，已遠超1979-198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的十年戰爭中蘇軍死傷人數（1.5萬死亡、超過5萬人受傷）。而俄羅斯也遭到西方主導的各種制裁，經濟下滑、民生惡化。在受多國支持的烏克蘭的頑強抗擊下，俄軍進展緩慢，戰事對俄不利，很難實現吞併烏克蘭全境的目標。

但迄今為止，俄羅斯並沒有真誠停止戰爭、實現和平的跡象。雖然普京及俄方多次公開宣稱要停戰和平，但卻並無結束戰爭的實際行動。相反，俄軍仍然不斷攻擊烏克蘭。即便在俄烏非正式談判、普京與親俄的川普會晤期間，俄軍仍然發射導彈和無人機攻擊基輔等地。這顯示俄方並無和平誠意，不願談和更不想求和。

那麼，為什麼在傷亡慘重、戰事不利的情況下，俄羅斯仍然不願和平、仍然要將戰爭繼續進行下去呢？

較直接和容易理解的原因是，普京需要延續戰爭、轉移內部矛盾，以鞏固其權力。而俄羅斯已付出慘重代價、騎虎難下，不想灰溜溜撤軍，也是原因之一。

但以上這些並非俄羅斯不願停戰和平的全部原因。而且，如果只有普京和極少數人希望戰爭繼續，多數俄羅斯人尤其軍人反戰、不願成為炮灰喪命，那麼普京很可能被政變推翻，或戰爭被軍方和民眾抵制而無法進行。但現實是，俄軍並無政變跡象，前線也未有成建制的反叛。許多俄羅斯民眾則寧可被送上前線死亡、家人坐視親人成為炮灰，也沒有廣泛抵制戰爭。

戰爭仍然持續的合理解釋，是眾多俄羅斯人，尤其充當俄軍成員的俄男性中青年人，並不排斥戰爭，甚至積極參與戰爭，而且還不怕死亡。

而許多俄羅斯人之所以不反對甚至支持和參與戰爭，乃至促成俄烏戰爭爆發和長期化，有著複雜深刻的社會性原因。簡而言之，就是俄羅斯歷經諸多慘痛劫難，及近年的種種困境，多數民眾生活在貧困和道德墮落中，喪失正常生活的希望，因此選擇支援極端主義和侵略戰爭，並不顧惜自己和他人的生命。

雖然俄國從18世紀就是帝國列強之一，但其經濟和國民生活水準，都遠不及歐美各國，民眾多數是貧困的。它的強大主要在於國家體量和軍事規模，以及頂尖人才和科技的優秀。俄羅斯自然環境也較惡劣，嚴寒氣候也塑造了俄羅斯人粗糲的性格。

而20世紀上半葉，日俄戰爭、一戰、俄國革命和內戰、史達林大清洗、納粹入侵和衛國戰爭，這一系列非常血腥暴力、深度影響俄羅斯命運的戰爭與動亂，極大損害了俄羅斯民族的物質和精神，給俄羅斯人造成深刻的心理創傷和社會性影響。這些戰爭和動亂不僅讓俄羅斯人口銳減、工農業和科技能力受損，更讓本就粗糲的俄羅斯人性格和行為變得更加暴戾和極端。 （相關報導： 李忠謙專欄：破除賴清德的大幻象—「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如今究竟意味著什麼？ ｜ 更多文章 ）

而蘇聯時代的統治模式，長期性的劣化了多數俄羅斯人的思想與行為。在蘇聯時期，因為缺乏民主、壓制自由，而共產主義又被蘇共執政集團利用和敗壞，俄羅斯人普遍陷入道德虛無主義，真誠的信仰和人道主義缺失。流傳至今的「蘇聯笑話」正是蘇聯時代官方宣傳與現實脫節、社會充滿謊言、俄羅斯人在謊言中變得玩世不恭的寫照。

而蘇聯解體更擊垮了俄羅斯人殘存的信念，解體後的俄羅斯又陷入經濟困境、失業大潮、民眾貧困，更加劇了俄羅斯民眾的道德虛無和墮落，社會失序，並惡性循環。人們陷於一種現代意義的犬儒主義：對一切政治承諾、理想主義、道德、美好事物，都不相信和嘲弄，也喪失了重建公平正義、繁榮和諧社會的信心和行動力，而寧願玩世不恭的旁觀甚至促成國家社會更加墮落和走向毀滅。

對於蘇聯/俄羅斯的歷史變動與創傷帶來的影響，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白俄羅斯諾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蘇共政治局委員雅科夫列夫、中國學者秦暉和金雁等人及其作品，都有較多描述和分析評論。因篇幅原因在此僅做列舉，而不再展開引述。

當然，俄羅斯人的危機並非只有道德層面的，更有現實上的。蘇聯時代的人們是相對穩定生活下的貧困，解體後俄羅斯人的生活是充滿不安定的同時又繼續貧困。

蘇聯解體後至今，俄羅斯逐漸形成了新的權貴集團和利益共同體。權貴集團及與權力密切相關的人，得到特權、壟斷資源、驕奢淫逸。官職在權力場裡被明碼標價售賣，普通公務員也腐敗謀私。權力和金錢是成功的通行證，良心和正義則是失敗的墓誌銘。

而俄羅斯多數民眾，則無法從國家資源及經濟成果中分到合理的收益，尤其莫斯科和聖彼德堡外「天高皇帝遠」的廣大區域民眾，不僅在貧窮和政府腐敗下生活，還嚴重缺乏法治對安全和財產的保護。沒權沒勢的俄羅斯人，雖還有溫飽，卻生活的貧困而無尊嚴，也難以改變命運和階層躍升，在絕望中沉淪。俄羅斯毒品盛行、酗酒普遍，也表現了人們的墮落。

俄羅斯內部的民族和宗教問題也很嚴重，高壓製造的表面和平下族群關係緊張、暗流湧動，涉及種族和宗教的暴力時有發生。無論俄羅斯族「光頭黨」還是車臣等高加索地區伊斯蘭極端分子，都推崇暴力，襲擊異族異教人士。

物質貧困、道德虛無、歷史創傷、生活絕望，以及寒冷嚴酷的自然環境、各種內部矛盾，讓俄羅斯社會充滿暴力。俄羅斯的謀殺率、家庭暴力發生率和家暴致死率、暴力犯罪率、有組織犯罪率，都超過世界多數國家，更遠超歐洲平均。

如超過四成俄羅斯人曾遭到親人家暴、四分之一遭受過親人毆打，每45分鐘就有一位俄羅斯婦女被丈夫打死。俄羅斯有組織犯罪（黑社會）猖獗，許多政界商界人士都涉黑和涉嫌殺人和致殘等犯罪。俄羅斯整個社會充斥暴力，從高層官員到中產和底層民眾，都習慣於通過各種暴力方式處理問題。暴力的盛行裹挾更多人參與暴力，也破壞了正常的發展建設。這反過來又刺激了更多暴力，惡性循環。 （相關報導： 李忠謙專欄：破除賴清德的大幻象—「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如今究竟意味著什麼？ ｜ 更多文章 ）

充斥貧困和暴力、道德墮落和無希望的俄羅斯，根本不是一個正常社會，多數民眾也不是健康生活的人，而是痛苦中病態而扭曲的。這樣的社會環境和民眾狀態，可謂滋生極端主義的溫床，也讓這裡的人們不在意道德與和平，也不愛惜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對於制裁造成的困苦，也因經歷苦難太多而習以為常、麻木不仁。甚至對於一些對生活絕望的俄羅斯人，戰死或許還是一種解脫。對於長期遭受中青年男性家暴的家人，丈夫/父親/兒子戰死也沒什麼不可接受，也是一種解脫。

一位烏克蘭脫口秀主持人說過這樣一個段子：

「戰爭到現在大家都累了，甚至普京都覺得累了。但現在有個很大的問題，很多俄羅斯男人覺得在烏克蘭死比活在俄羅斯更幸福，攔都攔不住。澤連斯基告訴他們，不要來烏克蘭，來烏克蘭會死！死了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家人了！結果這群傢伙突然變興奮了。對老婆說，‘娜塔莎！我要出去度假了！以後再也不回來見你了！’然後，他們就不知道死在烏克蘭什麼地方了。你看，俄羅斯就是這麼一個抑鬱的地方」。

這段話不僅是黑色幽默，也是俄羅斯真實現實。正是許多俄羅斯人生活在貧困和絕望中，才變得不惜生命、崇尚暴力、害人害己。而其根源則是一百多年來俄羅斯歷經變亂、民族墮落、民眾受苦，造成今日的俄羅斯社會的病態和國民價值觀的扭曲。

中國明代理學家王陽明，為官時曾指揮清剿山匪，並感歎到：「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今日俄烏戰爭、俄羅斯問題，也是一個道理。俄羅斯的對外侵略戰爭，有著複雜深刻的社會原因。正是這樣的社會性原因，促成了俄羅斯人支持發動侵略烏克蘭這場從道理上不應該、從理性看並無必要的戰爭，且不怕死亡、對制裁麻木，並不惜代價讓戰爭持續。傷亡百萬、戰局不利、飽受制裁之苦，也沒有改變多數俄羅斯人繼續戰爭的意願。而如果不能從根源上去化解俄羅斯人支持侵略戰爭的因素，即便沒有了普京，俄羅斯人也會選上其他的鷹派人物，繼續挑釁他國和製造暴力。

當然，因為俄羅斯的社會問題是種種歷史遺留問題和複雜的現實促成，很難被改變，就算改變也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實現。而且俄羅斯已入侵烏克蘭，此時幫助其內政改善就成了對侵略的「獎賞」，即便幫助俄改善內政，也應以更多支持烏克蘭勝利和重建為前提。而這更是耗費巨大和持久的工作，當下難以實現。但世界各國各方，起碼應當對促成俄羅斯發動並沉浸於戰爭的各種原因和要素，有清晰的認知和準確的判斷，而非過於簡單的歸因和給出錯誤的藥方。

更重要的是，認識和理解俄羅斯的社會問題和好戰原因，也可以此更好的預防和應對其他潛在的社會危機和戰爭危險。對於各種「失敗國家」及各國內部危機，其他國家尤其發達經濟體應努力促進世界發展的平衡、各國國民福祉的改善。均衡的發展、共同的繁榮，是各國內部和諧與國際間和平的基礎。若無視他者的苦難，就是在放縱戰爭溫床的滋生，最終也將反噬袖手旁觀者自身，並讓全世界付出更大代價。 （相關報導： 李忠謙專欄：破除賴清德的大幻象—「今日烏克蘭，明日台灣」如今究竟意味著什麼？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旅歐中國作家、國際政治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