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李忠謙專欄：習近平與川普見面前的「膽小鬼賽局」，這次誰會先眨眼？

當2025年的時序入秋、涼意在晨昏之際偶然襲來，作為月底川習會的暖場時刻，美中之間的貿易戰與科技戰原本應該偃旗息鼓，靜待兩位元首當面敲定有待商議的諸般事項，但全球經濟的空氣中卻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原因無他，美中貿易大戰竟在這個敏感時刻再次被點燃，雙方再次置身膽小鬼賽局。當高舉「美國優先」（MAGA）大旗、擅長極限施壓的川普，對上手握全球供應鏈咽喉與稀土王牌、誓言實現「中國夢」習近平，誰的籌碼更多？誰又會在這場牌局上先眨眼？

在國際政治這張牌桌上，從來不缺自認高明在國際政治這張牌桌上，從來不缺自認高明的玩家。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無疑是最熱衷「讀牌」與「唬人」技巧的一位。但是當他的「關稅極限施壓」對決中國再次亮劍的「稀土王牌」，各界似乎並不看好川普自吹自擂的「交易藝術」。《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的分析直指核心：中國在全球稀土供應鏈中佔據絕對優勢，控制了全球約85%的稀土加工產能與高達92%的磁鐵產量，北京的稀土管制無異於直接掐住了華府的脖子。

《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則將北京的策略稱為精心策劃的「震撼與威懾」（shock-and-awe）。因為中國不僅限制了稀土成品的出口，這次更狡猾地限制了稀土的加工與回收技術出口。這一步棋，旨在徹底封堵其他國家「去風險化」、試圖獨立建立稀土供應鏈的無望嘗試。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中國商務部在10月12日的聲明中，擺出了一副義正詞嚴的姿態。北京指責美國在短短20天內對中國企業採取了一系列新的限制措施，宣稱中國的出口管制是為了「維護全球供應鏈的安全與穩定」，甚至是「更好地捍衛世界和平」。

更讓西方世界感到無力的是，他們深知北京的決策者根本不在乎外界的觀感。在這場與美國的世紀博弈中，其他貿易夥伴都只是「附帶損害」（collateral damage）。早在今年4月第一輪稀土管制實施後，歐洲企業的141項許可申請中，僅有19項獲得批准。北京甚至要求外國公司交出敏感的產品設計圖作為申請許可的條件，強硬姿態展露無遺。

MAGA對決中國夢

當場景轉到大西洋彼岸的華盛頓特區，川普的極限施壓策略，看似氣勢磅礡，卻也暴露了他潛在的弱點。美國企業研究所（AEI）的資深研究員、曾任職國際貨幣基金（IMF）的德斯蒙德・拉克曼（Desmond Lachman）13日在《在最新的關稅戰中，川普將先眨眼》（In the Latest Tariff War, Donald Trump Will Blink First）一文中，做出了大膽預測。

拉克曼認為川普這次嚴重錯估形勢。他不僅低估了中國在地緣政治上的強硬意願，更低估了中國共產黨應對經濟困境的能力、對「政治屈辱」的零容忍。川普的算盤很簡單：在中國房地產市場深陷泥淖之際，關閉其最大的出口市場，必將迫使北京屈服。 （相關報導： 2025諾貝爾經濟學獎》「他們闡釋了創新驅動的經濟成長」莫基爾、阿吉翁、豪伊特共享殊榮 ｜ 更多文章 ）

然而拉克曼一針見血地指出，川普忽略了美中之間的根本性差異：中共擁有任何美國政府都不具備的、承受經濟痛苦的政治工具與社會控制力。中國人對於「吃苦」（eat bitterness）的集體記憶，從毛澤東時代災難性的「大躍進」到「文化大革命」，早已深植於民族性的骨髓之中。更重要的是，在經歷了「百年國恥」後，任何一位中國領導人都無法承受在西方經濟壓力下屈膝的形象。

反觀川普對金融市場壓力的敏感度，早已成為習近平牌桌上的「明牌」。拉克曼提醒，就在今年4月，川普宣布的「解放日」關稅計畫，曾引發華爾街股市與債市的劇烈崩盤。僅僅一周後，川普便被迫收回成命。這次事件，催生了華爾街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迷因——「TACO」（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意指「川普總是在最後關頭退縮」。

習近平的智囊們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們清楚地知道，川普的咆哮聲量，與美國股市的漲跌曲線，呈現高度的負相關。這場對決牽涉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體制與領導風格的碰撞：一方是承載著歷史包袱、將民族尊嚴置於經濟利益之上的威權體制；另一方則是受制於選舉週期與市場情緒、將股市指數視為執政成績單的民主政體。

除了市場壓力，川普還面臨著來自美國內部的法律挑戰。因為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已定於11月5日舉行口頭聽證會，審理川普以「國家緊急狀態」為由加徵關稅的合法性。一旦大法官們維持聯邦上訴法院的裁決，認定川普的「解放日關稅」根本違憲，那麼美國當前整個關稅政策都將面臨釜底抽薪的窘境，這對川普政府的財政規劃與國際聲望而言，將是一記直接灌在命門上的重擊。

這一切似乎也都指向一個結論：在這場膽小鬼賽局中，習近平擁有更強的定力。他可以無視市場的短期波動，因為他的權力不來自選票；他必須強硬，因為任何退讓都可能被解讀為對西方的軟弱。而川普，每一次打開社群媒體，都彷彿能聽到華爾街交易員們焦慮的心跳聲。

艾利森揭開牌桌上的真相

哈佛大學甘迺迪學院的創始院長、知名國際關係學者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教授，在《中美供應鏈撲克牌局中，誰手握好牌？》（Who Holds the High Cards in Sino-American Supply Chain Poker?）一文中，為我們抽絲剝繭地覆盤了這場正在進行中的世紀豪賭。艾利森的結論非常直白：在連續輸掉五手關鍵牌局後，川普和他以財政部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為首的談判團隊，終於被迫承認——在供應鏈這場賭局裡，真正手握王牌的人其實是北京。

這場牌局的轉捩點，或者說，川普團隊的「大夢初醒」（The great awakening），發生在四個月前的2025年5月。那也是一個讓整個美國工業體系與國防供應鏈都感到寒意的時刻。

時間倒轉至5月，儘管美中雙方據報已達成協議，同意恢復對美國客戶的稀土出貨，但北京卻採取了「陽奉陰違」的策略，繼續以「緩慢審批出口許可」的方式，實質性地切斷了稀土磁鐵的供應。華盛頓的反應是升級反制，收緊對半導體和飛機零件的出口管制，於是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電話響個不停—— （相關報導： 2025諾貝爾經濟學獎》「他們闡釋了創新驅動的經濟成長」莫基爾、阿吉翁、豪伊特共享殊榮 ｜ 更多文章 ）

短短一週內，從生產F-35匿蹤戰鬥機、愛國者飛彈的軍工巨頭，到生產福特（Ford）F-150皮卡和探險家（Explorer）休旅車的汽車業龍頭，其生產線都因缺少一樣關鍵零件——來自中國的高性能稀土磁鐵——而瀕臨停擺。《華爾街日報》當時的報導很能說明問題的嚴重性：「國防部武器系統至少超過八萬種零件，都是由現在受到中國出口管制的關鍵礦物所製造。」

當來自產業CEO和五角大廈的求救電話如雪片般飛來時，川普、財長貝森特以及商務部長盧特尼克（Howard Lutnick）才真正意識到，他們在與中國的這場對決中，犯下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他們在出牌前，忘了問一個最基本的問題：誰是那個幾乎壟斷了所有電動馬達、以及成千上萬種攸關美國經濟與軍事命脈的稀土磁鐵的唯一供應商？

牌局覆盤：川普如何連輸五手

​艾利森指出，川普和他的談判代表們總喜歡以撲克高手的姿態示人。川普曾在白宮當面嗆聲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你手上沒牌」，他的財長在與中方談判前也曾輕蔑地說對方只有「一對小二」。然而，艾利森認為，在連續輸掉幾輪供應鏈博弈後，「川普心裡清楚，這次手裡沒有好牌的是他自己」。​

艾利森將這場長達數月的交鋒拆解為五手牌局，勾勒出川普如何從最初的氣勢洶洶，一步步走向被迫妥協，並最終催生出華爾街與國際媒體用以嘲諷他的新名詞——TACO（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川普總是臨陣退縮）。

第一手牌（4月2日）：關稅戰全面開打

川普向57個國家揮舞關稅大棒，其中56國的領導人雖偶聞不滿之聲，但最終仍不敢正面還擊。唯一的例外是習近平。他不僅立即宣布了報復性關稅（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對等關稅），更亮出了手中王牌——對七種稀土礦物實施出口管制。

當川普惱羞成怒，將關稅疊加到史無前例的145%時，習近平只是冷靜地「跟注」，將對美國的關稅提升至125%。這場瘋狂的加注，導致了財長貝森特所形容的、美中貿易的「事實性禁運」（virtual embargo）。

第二手牌（5月，日內瓦）：大夢初醒

一個月的市場動盪後，雙方在日內瓦進行了第二輪交手。談判雖然將關稅降至較為理性的水準（對中30%，對美10%），但在關鍵的出口管制問題上，雙方卻只達成了模糊的共識。隨後，北京便上演了前述的「軟釘子」戲碼，讓美國工業界體驗了「斷鏈」的切膚之痛。川普團隊這才開始理解中國手中牌的份量。

第三手牌（6月，倫敦）：王牌交換

美中代表在倫敦的攤牌，雙方都對彼此的底牌有了更清晰的認識。這是一場赤裸裸的利益交換。貝森特的核心訴求是確保稀土磁鐵的供應，中方代表、國務院副總理何立峰的價碼則是：要求美國撤銷對輝達（Nvidia）H20 AI晶片及相關產品的銷售禁令。

儘管川普政府的前國安官員博明（Matt Pottinger）等鷹派人士強烈反對，痛斥「川普團隊給了中國統治者在AI競賽中擊敗我們所需的技術」，但盧特尼克的解釋卻異常坦白：這是「與磁鐵掛鉤的交易」（the deal  with the magnets）。

第四手牌（7月，斯德哥爾摩）：短暫休兵

這是一手快牌。雙方同意將關稅休戰協議延長至11月，並為川普與習近平在月底APEC峰會的會晤做準備，意圖建立一個更具合作性的經濟關係框架。

第五手牌（7月，馬德里）：TikTok交易 （相關報導： 2025諾貝爾經濟學獎》「他們闡釋了創新驅動的經濟成長」莫基爾、阿吉翁、豪伊特共享殊榮 ｜ 更多文章 ）

在馬德里敲定的TikTok交易，最能體現這場牌局的底蘊。艾利森指出，談判雙方都心知肚明，TikTok對川普的政治象徵意義，遠大於它對習近平的戰略價值。最終的協議是：美國股東將擁有公司80%的股份，川普得以宣稱一場「勝利」；但TikTok的母公司字節跳動（ByteDance）將繼續控制並授權其核心資產——演算法。何立峰甚至暗示，這種「面子給美國，裡子歸中國」的框架，可以成為未來涉及中國IP和專有技術交易的範本。

艾利森分析，當這五手牌依序打完，川普展現的是他願意為了金融上和象徵性的勝利（尤其是一個他認為有助於其2024年勝選的App），選擇深化美中經濟與技術的相互依存；習近平則展現了他願意積極配合、換取川普政府的善意，並為更具成效的經濟關係鋪平道路。

創造「TACO」一詞的《金融時報》專欄作家羅伯特·阿姆斯壯（Robert Armstrong）指出，這個詞其實帶有誤導性。他認為川普決定「棄牌」（fold）並非懦弱，反而是正確的選擇——因為當你手上沒有好牌，又無法成功唬住對手時，棄牌才是最明智的策略。

雖然艾利森判斷中國在牌局上佔有優勢，但他對美國給出了建議：在這場供應鏈撲克牌局中，美國口袋裡依然握有兩張無可匹敵的王牌：第一，是吸引全球80億人口中最頂尖人才，並讓他們在一個自由社會中實現夢想的能力；第二，則是其強大的盟友網絡，這個網絡維持著一個有利於自由的力量平衡。他呼籲華府「這兩張王牌絕不能輕易丟掉」，但現在的川普應該根本不認同、也完全聽不進去。

膽小鬼賽局的終點：誰會先眨眼？

綜合來看，習近平的籌碼顯而易見：對關鍵供應鏈的絕對控制、不受國內民意與市場波動掣肘的政治體制，以及不能輸掉民族尊嚴的歷史壓力。而川普的軟肋也同樣清晰：脆弱的金融市場、迫在眉睫的法律挑戰，以及「TACO」迷因所揭示的、在巨大壓力下妥協的歷史紀錄。

因此多數分析家目前都認為，川普將是「第一個轉動方向盤的人」。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川普會公開認輸，更有可能的形式是，在經歷一場足以讓道瓊指數「自由落體」的市場恐慌後，他會找到一個台階，宣布達成某種「偉大的協議」，從而暫停或撤回100%的關稅威脅。

《經濟學人》也提供了一個耐人尋味的觀察：北京的鷹派或許將川普視為頭號敵人，但中國的決策核心似乎認為，川普本質上是一個「被反華鷹派劫持的商人」。他們相信，川普對意識形態的淡化，為「務實的交易」創造了空間。這也解釋了為何北京此次的「震撼與威懾」如此精準地瞄準川普本人。他們在賭，賭川普的商人本性最終會戰勝其鷹派幕僚的政治盤算。

川普在10月12日的社群貼文中，似乎也印證了這種矛盾心態，他寫道：「別擔心中國，一切都會好的！備受尊敬的習主席只是出了點小狀況。他不想讓自己的國家陷入蕭條，我也一樣。美國想幫助中國，而非傷害中國！！！」這種時而咆哮、時而示好的搖擺，正是川普交易型人格的體現。 （相關報導： 2025諾貝爾經濟學獎》「他們闡釋了創新驅動的經濟成長」莫基爾、阿吉翁、豪伊特共享殊榮 ｜ 更多文章 ）

因此這場膽小鬼賽局的結局，很可能不會是兩車對撞的慘烈悲劇。在懸崖邊上，我們大概率會看到川普猛打方向盤，同時宣稱自己贏得了比賽；習近平則是將稀土王牌緊緊地握在手中，並且面帶微笑地開過終點線。只是，在這場巨人的遊戲中，全球經濟所付出的顛簸與代價，以及世界各國對這兩個「不可靠超級大國」日益加深的不信任感，將是難以抹平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