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搬進宮殿不會變成國王,但是宮殿會變成馬戲團。(When a clown moves into a palace, he doesn't become a king, the palace becomes a circus.)― 土耳其諺語
笑聲、沉默與失語的「總統劇場」
2017年,川普第一次走上聯合國大會講台,滿場外交官因他誇口「八個月已完成美國歷史上最多政績」而大笑。八年後,當他再度站上同一講台,這次迎來的卻是鴉雀無聲的尷尬與無比震驚的沉默。他對各國領袖宣告:「我真的很懂這一套。你們的國家都要完蛋了。」(I’m really good at this stuff. Your countries are going to hell.)。將近一個小時裡,他不斷提出大小不一的批評,甚至抱怨手扶梯與提詞器都出了問題。這不是一場演講,而是一齣戲:既是自我表演,也是一種世界秩序的壓力測試。
《華盛頓郵報》的首席政治專欄作家凱倫‧涂慕蒂 (Karen Tumulty)在9月28日的評論中指出,川普的「瘋狂國際週」總是如此開場——急轉彎與大搖擺。他一會兒稱俄羅斯是「紙老虎」,鼓舞烏克蘭能奪回全部失地;一會兒又鋪紅毯與普丁會面,試圖兌現他口中的「24小時和平」。他對土耳其總統艾爾段熱情相擁,將其視為解決烏克蘭與中東衝突的「關鍵中介者」;同時,他又聲稱即將「非常接近」達成加薩和平協議。然而在紐約,正演講的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對於該項議題卻隻字未提。這一切似乎只是舞台的另一幕,沒有劇本、沒有統一邏輯。
如今,川普在國際社會上,展現出比第一任期更具威勢、霸道的姿態;然而,真正付諸闕如的,卻是那些日後足以讓歷史學家稱之為「川普主義」(Trump doctrines )的基礎原則。正如前國安顧問波頓所言:「沒有川普主義,沒有哲學,也沒有大戰略。一切只是川普的私利與當下的欲望。」這句話一語中的——川普在世界舞台的存在,是一種「沒有主義的主義」。
「帝國總統」的再生
我們若僅以戲劇角度理解川普,恐失之淺薄。美國學界更憂慮的是:川普並非孤立事件,而是「帝國總統」制度演變的極端化。9/11後,美國國會與最高法院逐步放寬對行政權的制衡,總統在外交與國安領域獲得幾近無限的授權。布希的反恐戰爭、歐巴馬的無人機轟炸,早已示範了行政權的無邊疆界。
川普只是這條軌跡的最大受益者。他的第二任期,在 2024年最高法院裁決總統享有「廣泛刑事豁免」後,幾乎成為不受約束的元首。美國政治學者 伊莉莎白‧桑德斯(Elizabeth Saunders)指出,這意味著在外交與國安領域,美國總統如今幾乎等同一位「個人化獨裁者」,可以隨意把衝動化為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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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撤除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以「政府效率部」(DOGE)肢解聯邦專業官僚,到將忠誠取代專業、讓好友地產商出任特使,川普並非只是在「任性」,而是刻意在制度空隙中建構一種「忠誠治理」的模式。結果是,美國的外交官僚體系遭到掏空,專業知識流失,盟友難以再把華府視為可靠的合作方。
沒有「主義」的「美國優先」
川普口中唯一的理念是「美國優先」,但這口號既非他首創,也無固定內涵。19世紀以來,「America First」既可用作孤立主義,也與排外與種族主義掛鉤。川普卻宣稱「既然這詞是我發明的,那就由我決定它的定義」。
這種語言操作,正是「川普主義」的本質:不是一套戰略,而是一種語言權力。今天,他可以將「美國優先」解讀為支持北約援助烏克蘭;明天,他又能將其翻譯為「美國不該再替盟友買單」。這種隨意性,使得所謂的「川普學說」在歷史學者眼中,實在難以成立。
這種政治承諾的流動性帶來致命後果:盟友不再相信美國的承諾,敵對者卻能利用他的話術製造縫隙。當川普暗示可以接受「土地交換」解決頓巴斯問題,國際戰略界立刻警告:若烏克蘭被迫割地,將向北京或其他修正主義大國傳遞「以武力換利益」的危險訊號。
川普式「談判」:從遊樂場到諾貝爾獎
川普自視甚高的「談判技巧」,往往更像兒童旋轉木馬:繞圈、暈眩、最後仍回到原點。與普丁的峰會,從「必須停火」到「停火不必要,只要簽和平協議」;與澤倫斯基的會談,從「你沒有籌碼」到「北約與歐洲支持下恢復原始邊界不是不可能」。政策在幾天內劇烈擺盪,唯一不變的是川普對「偉大交易」的渴望。
正如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主任伯格曼 (Max Bergmann)所言:「這是川普的外交教育過程。他一開始以為烏克蘭是問題,俄羅斯更強大,他能用胡蘿蔔收買普丁、用大棒壓迫基輔。如今他才意識到這根本不是現實。」
然而,這場「教育」未必讓川普謙卑。相反,他仍將諾貝爾和平獎視為最高獎品。在聯合國,他公開宣稱「大家都說我應該得諾貝爾獎」。這種對榮耀的執念,使得他更可能追求「戲劇性和解」的瞬間,而非艱苦持久的制度建設。
制度掏空與個人化獨裁的風險
川普的「無主義」並不代表無害。相反,它與制度掏空交織,帶來長遠的反功能後果,例如:
1. 專業流失:大量外交與國安專業官員離職,美國在處理複雜議題(如科技治理、氣候安全)時已顯捉襟見肘。
2. 信任崩解:盟友擔心「今日承諾、明日反悔」,不再願意押注美國。
3. 軍事濫用:川普多次動用國民警衛隊與海軍陸戰隊處理國內抗議,模糊了內政與國防界線。
4. 國際秩序侵蝕:當美國不再受制衡,卻又缺乏穩定戰略,全球治理體系將面臨「霸權空轉」的局面。
歷史提醒我們:帝國總統若無制度約束,將更傾向於軍事冒險與衝動決策。無論是「購買格陵蘭」的異想天開,還是「一天內結束戰爭」的豪語,都折射出個人化獨裁的典型症狀。
文明的回聲:從杜魯門到川普
戰後的美國秩序建立在一種「自我克制的霸權」:杜魯門為了確保冷戰共識,不惜犧牲國內政策,換取國會對外交承諾的支持。這種制度安排賦予美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可信度」。
然而,川普的第二任期象徵著這種傳統的徹底崩解。當總統可以在社群媒體的推文上宣布顛覆盟約,當國會與法院放棄制衡,美國不再是「自我約束的霸權」,而是「任性無主義的帝國」。
這種轉變不僅削弱了美國,也讓世界陷入無所適從。盟友們開始尋求替代方案,國際組織更顯無力。正如美國外交關係協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CFR)的前任會長理查.哈斯 (Richard Haass)所言:「聯合國反映的不是今日的世界,而是過去的世界,它已無法修復。」
當「沒有主義」成為主義
川普的世界舞台既是荒謬劇場,也是嚴肅警訊。他的搖擺與任性,並非單純性格問題,而是制度掏空後的必然產物。當「美國優先」可以隨意挪用,當帝國總統成為事實,全球秩序將不得不在「霸權失序」與「多極碎片化」之間尋找新平衡。
歷史學者或許會在未來如此記錄:川普的「主義」其實就是「沒有主義」。然而,正是這種「沒有主義」,正在改寫民主制度的記憶,也迫使世界重新思考——當美國不再是可預測的「世界警察」,除了自己,我們還能依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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