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拒絕「大道理管小道理」─大罷免，大完封的大緣由

拒絕「大道理管小道理」，大抵就是台灣人本次「大罷免，大完封」的最大緣由。

毛澤東曰：「事情有大道理，有小道理，一切小道理都歸大道理管著。」後來有人化約為「大道理管小道理」，也有人改成更霸氣的「大道理壓小道理」。換句話說，搞政治，要領就是如何找到正確的大道理，或將我的意圖說成大道理，蓋掉你的小道理。也可以照樣造句：「大議題綁小議題」，成功的話往往可以讓反對者自己銷聲，如章太炎與同盟會有舊怨，後來更反對國民黨，屢屢與之對嗆，但1920-30年代老蔣佔到統一和抗日的大義名分時，章太炎不噴了，只堵爛地在與朋友的通信中抱怨：他還是這麼討厭，但為了大局我還不能與他作對，「此即最可氣者」。

親愛的朋友，你會肯定章太炎「識大體」，還是嘆他何必這麼憋屈？

1980年代以降，民進黨以及泛綠在輿論、學術、藝文戰線上之所以能席卷「小山」，靠的就是一個後現代主義者共具的意念：我不要「大道理管小道理」的世界。

反感長輩用大道理壓我，原是人之常情；1960年代英美興起反文化運動，初步將此情緒上升為哲學，又以藝術創作引領風尚、開拓市場，結合政治上的全球反抗運動，進而得以在1980年代登入學術殿堂，開展出文化研究、性別研究、後殖民研究等多個分枝，為全世界的在野黨、叛逆者、邊緣人提供了理論支撐──不只反對種種體制、建制的「宏大敘事」，還更能去到盡，否定、顛覆一切的「大道理壓小道理」，而讓我等百工百業、形形色色的「小確幸」得以各自舒展、各自精彩、各自求各道，「我自求我道」。

但當你也開始搞政治、講「團結」的時候，你也不免要用「抗中保台」之類的「大道理」來壓制其餘人了。這邏輯上的悖謬是圓不起來的，你學問再高、文筆再好，都只能繞過去，然後眼睜睜看著己方一兩個不學無術的光棍講出「打掉雜質」這種最典、最粗糙的法西斯真心話，給你腦筋擰出麻花，再來個大爆炸。

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我不要『大道理管小道理』的世界」，這樣多元主義的情趣，大抵確實已是五、六年級以降台灣人的主流思想了。所以，只要你還在「小道理」的位置上，皆可無咎；但一想要佔上「大道理」，那便不通了，如 （相關報導： 風評：曲解反共誤解民主─「大成宮」讓台灣失去的一年 ｜ 更多文章 ）

回到夢開始的1990年代（或再上溯到60年代也可以），後現代主義詢喚了一種，不，一百種新世界想像（這裡一定要加「想像」，難度才不會太高），令一切小道理、小彆扭、小脾氣都可蒙上「日常生活中的反抗」之類的光環，然後可以對那些規訓民眾的建制，或曰「意識形態國家機器」(state apparatuses)反向發起「驕傲遊行」。2000年代，網路讓這些邊緣、畸零的能量得以集結、擴散而能與政黨合流，至10年代更躍登而為穩佔受害者位置的政治正確，以及資源傾斜、利益輸送的幌子，如美國大行其道的LGBTQ+與DEI。不出意外的，這股力量極速失控、癌變成用「大道理」來勒索所有人的怪物，惹來愈來愈多反感，而於2024年前後，在真人版電影《白雪公主》、巴黎奧運、遊戲《星鳴特攻》以及全球右翼保守主義回潮、川普二進宮等一系列事件中，敗象畢露。然而，到今天，台灣泛綠陣營的政客、學者，以及會被劃分為「文青」的一類人，似乎仍然不願正視、不願承認這形勢的轉變，還在繼續使用這一套已然失效的話術，一如大陸網友近年流行的諷刺用語「保進步主義的守」。

台灣進步主義話語的敗象，從各種淪為幹話的「台灣價值」開始，早已顯形。蔡英文說「沒有人需要為他的認同道歉」，其實是有幾分順應這社會心理的水平的。換個方式講，世界不可能沒有強凌弱、眾暴寡，但弱勢與非主流總會希望掌握「大道理」的人能最大限度地放著小道理不管，或再進一步予以尊重、妥協。但要真的尊重、妥協，就不能只是嘴上講講，而是要真掏錢與讓位，所以，以此上位的民進黨，也不可能照做的，只能騙。

而這一次的「大罷免，大完封」，其最大的道理，也就是拒絕小綠人竊據「大道理」騎到大家頭上而已──任憑誰還想講再多道理來「大」我，我用這條就可以「大」回去。

當然，你可以說，台灣這樣發展下去，就很難不鎖死成一個誰也服不了誰，意識形態動員再也無法起到正面效果的生態。如果變成這樣，那我們這幫靠嘴巴與鍵盤吃飯的衰人，不就沒得混了嗎？軟實力沒得講了，世界回歸到只能用我們沒有的硬實力、硬道理說話了，「我不能接受！」──這的確不是一種能支持那些將優越感與「我做意見領袖的民主」掛鉤的人，讓他們能持續有所希望的世界觀，所以，他們選責繼續待在進步主義同溫層，繼續轉型正義，在虛擬世界裡繼續革命、無盡出征，完全可以理解。

我甚至認為：台灣今後就該全力發展AI科技和腦機接口，建立《駭客任務》中的母體(matrix)，然後對現實失望的人，就可以通通移民到虛擬世界去。三千虛擬世界，想台獨就台獨，想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想大明永昌，或者性交自由極樂烏托邦，都可以有。人就在裡面既當生物電池，也互為電子寵物，各自在各自的夢境裡嘲笑別人的夢境，也嘲笑還在現實世界受苦的人。

其餘人可能就沒那麼倔，即便也愛民主自由，但發現混不下去的時候，普通人是可以低頭認敗，讓老共接管的。換句話說，被嚇大的台灣人，經此一役，可說已經養成了對「恐懼動員」的群體免疫，不會接受、聽從什麼「為了對抗怪獸，我們也要先成為怪獸」的道理，即便知道北京正是最會「大道理管小道理」的政權，也決不會現在就讓哪個黨來把我牽去。那守不住民主怎麼辦？守不住便守不住，就讓我們過一天算一天，淡然與絕望友好相處，這也才是真正將「拒絕大道理壓小道理」的自由精神貫徹到底，是為「漫長的60年代」之絕響餘音。

我真心肯定，並且讚美這樣的從容。我說真的，你出任何招數，在如今的大陸網友看來都是無用功，都難免淪為笑料；但你如果一招不出，只一任本心來生活、說話、做事、躺平，你就有了足以使人嚮往的自在，然後人家或許也就會因此而希望兩岸還可以再繼續和平一段時間。 （相關報導： 風評：曲解反共誤解民主─「大成宮」讓台灣失去的一年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