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愛罷工」係眾所週知之事，尤其對國際觀光客而言，此早已形塑成惡名昭彰的法國國際形象。自2023年1月以來，為對抗政府退休改革計畫迄今已由工會發動12次的全國大罷工，不論就人數、地區、職業別與時間等各項數據顯示，其皆屢屢破歷史紀錄。以巴黎市清潔人員連續十餘日罷工為例，市區堆滿垃圾，臭氣沖天，老鼠橫行，嚴重影響居民之生活與健康。左派的巴黎市長支持罷工而遲不作為，最後由內政部長以中央之姿強行徵用罷工者回到工作崗位才讓事件落幕。從垃圾不收、加油站沒油、公共運輸大幅減班到學校停課等，罷工影響如此之大，為何卻仍如浪潮般地一波又一波地來？各工會所組成的反改革大聯盟已揚言：將於5月1日發動一場史無前例的超級大罷工！
只是，不過就是將法定退休年齡由62歲延至64歲，不過就延長兩年而已；法國人為何要鬧這麼大？
首先，就改革的對象而言，此次改革是排除已退休者，僅針對在職者。早在2016年12月總統大選的造勢場合，候選人馬克宏在講臺上公開喊話：「為了您們的小孩與後代子孫，為了建立一個更聰明的退休體制，我懇請退休族中之情況優渥者能夠付出貢獻。」但在當選總統後，接受其核心幕僚「必須尊重退休者之既得權，不得破壞社會契約與集體信任」的建議，馬克宏政府很快就放棄對退休族中的高所得者加徵稅捐的計畫。政府公開表示：此次改革是以在職者為對象，為了不去傷害退休者的消費力，所有退休者，不論其退休總所得之高低，都不受本次改革的影響。
以在職工作者為改革對象，立即造成得罪多數選民的後果。依2021年的統計數據，法國的退休人口為1670萬，而在職勞動人口為2970萬；而退休人口中來自公部門的退休者為560萬。此外，法國全國平均月退休給付是1400歐元，而國家公務員的平均月退休給付是1924歐元。馬克宏不會找人數少且所得高的已退休國家公務員下手，也不是從全國所有已退休者切入，而是直接對全國的在職者動刀。此舉引發多數在職者的反彈，自屬當然。
其次，此次改革的核心內容就是在職者漸進式地延後兩年退休，以及投保年資從現行的42年漸進式地延長為43年。所謂漸進式，以退休年齡而言，就是每年延長3個月。舉例來說，新法上路後，於2024年已年滿62歲者，依舊法本可退休，但依新法則必須年滿62歲又3個月才可退休；同理，於2025年滿62歲者，則須滿62歲又6個月後方可退休。投保年資依舊法滿42年者，得領完整最高給付；新法將其延長一年。未來年資未達43年者，年資越少給付自然就越少。這樣溫和漸進的改革，為何人民仍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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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出於反對延長退休年限，法國各地舉行大規模罷工抗爭，巴黎街頭也因此推滿了垃圾。（美聯社）
與歐洲其他國家相比，德國、義大利是67歲退休，西班牙、比利時是65歲退休，法國就算延至64歲，也比別人都早。只是法國現在雖然是62歲退休，但因有納保須滿42年才能領最高完整給付的規定，所以已有很多法國人都是做到67歲才退休。以2020年底的資料，全法國的平均退休年齡是62歲又4個月。換言之，納保年資的限制，使得多數人不願意屆齡退休。此外，要有工作才有納保年資，但工作的風險太大。有30%的勞工與40%的私部門受雇者在未達法定退休年齡前已經失業。而55至69歲的人口中，約有150萬人是處於失業狀態。
對於這些中年與熟齡的失業者而言，他們必須苦苦等到62歲後終於可以退休並領退休給付時，生活反而才有保障；更何況有15%的男性在達退休年齡前即已死亡。如今卻還要再延後退休年齡，他們豈願再等！對於婦女而言，因就業條件與薪資水準本就不如男性，加以生產、育兒等家庭負擔，使得女性較不易於滿62歲時即取得完整納保年資。且就算年資完整，因平均薪資較低的緣故，女性平均退休給付額約只達男性的六成。眾多女性團體號召反對改革，因為此次改革加劇男女間的不平等。而學生們之所以也上街抗爭，是因為改革並沒有將學習的年資與成本列入，導致高學歷者很難取得完整退休年資。
最後，就中年與熟齡者的失業問題，法國現在55至64歲的人口中，有56%的人處於失業狀態。此次改革提出「熟齡指數」規定，強制雇主公告其聘用55歲以上員工的人數資訊。此外也對聘僱60歲以上員工的雇主，也給予減免稅捐的獎勵。但是反對改革者認為：僅公告聘僱人數並無實質意義；需要有更多的強制政策來激勵雇主聘僱並善待中熟齡員工。然而政府一方面要延後退休年齡，卻又無具體有效策略解決中熟齡之失業問題，讓已失業者與有失業危機者的情況雪上加霜。
此外，對於較早進入職場者、殘障者、以及工作性質特別艱難之職業者，他們的退休年齡本就比一般人早。新法雖一體適用於所有人，但對於前述人員，仍維持舊法時代得以提早退休的規定。新法也將逐步刪除現存的十餘個特別退休體制，但是依據所謂的「祖父條款」，新制僅適用於新法施行後才入行就業的人。例如對於現職的鐵路員工，他們仍適用就職當時的相關退休規定。換言之，他們較為優惠的退休條件並不受此次改革所影響。
目前法國總體退休支出約佔國內生產毛額的14%。若不進行改革，從現在至2027年，退休基金赤字將達120億歐元。若是實現此改革，到2030年可回復財務平衡，並有220億歐元結餘可用於其他施政。然而反對改革者，特別是工會領袖們都認為收支失衡的事實固然存在，但因情況既不嚴重也不急迫，政府不應如此倉促行事。如果真要改革，延退的方法絕對不是理想的選項。更重要的是，上次從60歲延到62歲的退休改革係在2010年完成；才不過幾年光景，竟又已收支失衡而要再次進行改革！反對者已不再相信政府，不願一退再退。
整體來看，馬克宏的退休改革具有四個特色。第一是全面性，不分公私部門或職業別，計畫建立一個適用於全體的退休制度。第二是未來性，改革向未來生效，僅針對在職者，而不溯及既往地觸碰已退休者的既得權。第三是漸進性，所有措施皆是溫和漸進。第四是超前性，在收支失衡尚不嚴重時，即開始嚴肅面對並積極處理。事實上，馬克宏根本可以不去碰退休改革，可以把此問題留給繼任者。像他這樣有施政理想，嚴肅看待國家問題並認真實踐競選政見的政治人物，至少在我國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對於已走完憲政程序與憲法訴訟，並歷經十餘場大型示威遊行而政府仍絲毫沒有退讓的跡象，反對者完全無法接受，故計畫將持續抗爭。在街頭吶喊的法國人，殊難想像世界上還有可以僅針對已退休軍公教刪減其退休給付的改革方式；更令其難以置信的事，這樣的改革竟幾乎沒有遭遇任何大型抗爭與輿論責難。除非，它不是一個民主法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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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教育工作者，本文原刊《奔騰思潮》，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