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謙專欄：美軍航母戰鬥群真怕「航母殺手」嗎？每次兵推都輸給解放軍的疑問及其可能解答

想像中的這一年是2030年，扮演國防部長下達命令的這位軍官就在羅德島州新港海軍戰爭學院參加兵棋推演。那一天，我不僅在場，也參加了兵棋推演。我的「紅隊」代表中國，我受邀要以中國軍事領導人的立場思考，把中國的不對稱戰法展現出來。

整場兵棋推演歷經三小時，當最後一步棋下完，有如地圖的棋盤顯示美軍落敗，這是五角大廈所核定的兵棋推演史上的第一次。往後幾年，五角大廈又進行了二十次類似的兵棋推演....每次只要中方祭出殺手鐧，中國就能反敗為勝。從這些模擬演練得到的教訓，是歐巴馬政府採取「亞洲再平衡」戰略的主要因素。

美國國防部顧問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

前總統馬英九近來「共軍若攻台，首戰即終戰」、甚至「目前美軍不可能來」等說法引起熱議，前國安會秘書長蘇起也表示「五角大廈及蘭德公司近年18次兵推均敗於解放軍」，尤其台灣在川普心中不過是個「筆尖」，美國根本不會為了台灣跟中共硬碰硬。馬英九與蘇起的主張在國內引來「投降主義」的批評，不過在白邦瑞的《2049百年馬拉松：中國稱霸全球的祕密戰略》（The Hundred-Year Marathon: China’s Secret Strategy to Replace America as the Global Superpower）一書中其實也能看到類似說法，美軍在白邦瑞筆下，甚至還多輸了兩次。

所以曾在中央情報局任職多年，並且在雷根政府擔任國防部助理副部長、在老布希政府擔任國防部長辦公室亞洲特別事務助理、從小布希政府至今皆為美國國防部顧問的白邦瑞，也認為美軍不該跟解放軍過不去嗎？首先，兵推是測試軍事與政治策略的一種手段、也是開發戰術與戰略的途徑，而非實際作戰的絕對預言。顯然白邦瑞是要藉此說明美軍為何調整戰略，也就是歐巴馬政府將戰略主軸從中東逐漸轉移到亞洲的正當性，並且示警美國政府與軍方不可輕忽解放軍的「殺手鐧」。

那麼，所謂解放軍的「殺手鐧」究竟何所指？白邦瑞指出，這其實就是解放軍的不對稱武器：從網路戰、電子戰、反衛星飛彈、陸基雷射、電磁脈衝武器等不一而足（而且其中許多都是藉由竊取軍事機密來加速發展）。它們的作用包括「讓美國這樣高度電腦化的開放社會」受到破壞、「讓美軍的航母戰鬥群無法通訊與獲得情報」、「讓AGM-88這樣的高速反輻射飛彈，因為上萬個假訊號失去鎖定能力」。不過白邦瑞也表示，中國是否已經完善了這些戰法與技術，目前其實仍未明朗，因此美軍在兵推中可能只是「料敵從寬」，才會「百戰百敗」。 （相關報導： 憶當年「九三砲戰」2名殉職的美國軍官　馬英九再談兩岸：不能讓錯誤政策犧牲無辜性命 ｜ 更多文章 ）

不過在白邦瑞所列出的「殺手鐧」之中，確實有一項已經研發出來的武器，對台灣國防造成極大威脅，那就是「反介入/區域拒止」（Anti-Access/Area Denial，A2/AD）的主角：東風-21D反艦彈道飛彈。這種武器據稱能夠精準命中1500公里之內的航空母艦，而且美軍的神盾飛彈防禦系統「無法有效攔截」，因此又有「航母殺手」之稱。白邦瑞甚至引述五角大廈的報告，認為中國已經擁有足夠的此類飛彈，足以消滅美國海軍的「所有」航空母艦戰鬥群。

東風-21D顯然是為了洗刷1996年台海飛彈危機（也就是「第三次台海危機」）的恥辱而來，當年解放軍對台灣的基隆與高雄外海試射飛彈，企圖展現封鎖台灣對外聯絡的能力，也對流露台灣主體意識的李登輝總統、以及對此放任不管的美國政府「展現肌肉」。但柯林頓政府緊急下命「獨立號」航空母艦前往台灣東北部海域部署，遠在中東的「尼米茲號」航空母艦戰鬥群更趕來西太平洋會師，甚至行經台灣海峽。大半年來屢屢舉行軍演、對台耀武揚威的解放軍，對此卻毫無抵禦之道。當時的中國領導人江澤民終於見識到中美軍力的無情差距，解放軍後來也在胡錦濤治下針對「A2/AD」提出三項對策，包括加強反衛星能力、發展反艦彈道飛彈能力、加強網路與其他作戰模式。其中東風-21D正是直接擊沉航母艦隊的利器，中國相信，只要有能力對付美軍航母，華盛頓就不會像1996年那樣干預兩岸事務。

東風-21D是否如解放軍宣稱的那麼「神勇」，讓美軍航母從此不敢再馳援台灣？甚至只要進入飛彈射程範圍，整個航母戰鬥群都會遭到覆滅？這其實正是中國發展「A2/AD」能力的核心問題。由於東風-21D並無作戰實績、甚至沒有針對大型水面移動目標進行公開測試的情況下，外界確實難以準確評斷這款超音速反艦飛彈的戰力如何。不過美國智庫海軍研究中心（CNA）高級研究員柯瑞傑（Roger Cliff）早在2012年就已經指出：只要用於探測敵艦的雷達遭到干擾、欺騙或摧毀；或者艦隊以煙霧或其他手段欺敵；甚至當飛彈試圖鎖定目標時，對導引裝置進行干擾，都可讓這款武器的威脅大幅下降。

而且另一項至為顯然的事實是，即便東風-21D早已上線，包括「雷根號」、「羅斯福號」、「尼米茲號」等美軍航母近年依舊在東海、南海、甚至台灣東部海域巡弋演練，完全沒有要避開東風-21D射程的意思。這次解放軍宣稱要在「台灣海峽及其南北端」進行多軍種實戰演練，美軍第五航母戰鬥群依舊在東海演練多日，其中「雷根號」航母與「馬斯廷號」神盾驅逐艦更是先後從台灣西部（台海）與台灣東部海域南下。東風-21D是否如擁護者所宣稱的，是「無法防禦的航母殺手」，讓美軍根本無法、不敢進入射程，從而造成「A2／AD」的戰略效果，美軍航母戰鬥群的行蹤也許已經默默給出答案。 （相關報導： 憶當年「九三砲戰」2名殉職的美國軍官　馬英九再談兩岸：不能讓錯誤政策犧牲無辜性命 ｜ 更多文章 ）

新加坡拉惹勒南國際研究院（S. 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的資深研究員理查・畢辛格（Richard A. Bitzinger）則指出，想要依靠單一武器扭轉整場現代戰爭的勝負，其實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想像。納粹德國在二戰末期推出的「V-1火箭」確實是一種劃時代的武器，但從來沒能協助希特勒擊退盟軍。畢辛格承認東風-21D確實是一種具有「獨特威脅性」的武器，但它是否真能「扭轉戰局」，西方國家如今也抱持存疑態度。除了美軍的反制措施有所改進，中國在或許目標以及終端導航等方面也面臨瓶頸。即便美軍真的無法有效防禦這項武器，畢辛格指出，單一武器若要扭轉戰局，它必須能徹底阻止對手參與衝突，不然就是要對結束戰爭發揮關鍵作用。

在畢辛格看來，就算是核武也不見得能有如此地位。雖然在二戰末期用於日本、並且被認為是日本天皇投降的直接原因，但核子武器過去70年其實對大多數的國際衝突幾乎沒有影響。若要說有，也是擁有核武的國家之間很少發生衝突，就算有所齟齬，雙方一定也會立刻試圖緩和危機，以免導致局面升級（畢辛格認為2001年的中美撞機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不過核武無法阻止擁核國之間發生小規模衝突，或者透過代理人戰爭搶奪區域霸權。像是中美雖然都擁有核武，但依舊在「南海主權」與「航行自由」之間爭吵不休，雙方也從未停止在這片海域的陳兵列陣。何況日本、越南、菲律賓根本沒有核武，也從來不曾在釣魚台／尖閣諸島或南海問題上向中國示弱。

畢辛格批評，單靠一項裝備（無論是戰機、飛彈、還是潛艦）就能獲得絕對軍事優勢、從而扭轉整個戰局的想法，存在兩個主要問題。第一，軍事力量是相互協同的，是一系列或許不相干、或許相互支持的系統的集合。艾森豪總統曾說，美軍在二戰中依靠三樣東西才打了勝仗，除了原子彈之外，還有吉普車跟C-47運輸機。不管他的說法是否公允，顯然單靠原子彈（其實原子彈也只投在亞洲戰場，而與歐洲戰場無涉）美軍也打不贏二戰。再者，畢辛格認為，單一武器能「扭轉戰局」的想法，使得戰爭藝術變得瑣碎。因為這種想法將戰鬥簡化為只是硬體的比拼。顯然戰爭和衝突不僅僅是裝備—它們是戰術、是訓練、是領導力與士氣、是地理位置、是後勤，有時也只是純粹的運氣—技術本身顯然不能贏得戰爭。當然，幾場兵推更不能。

最後，美國國會研究處（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在今年7月30日發表的研究報告：《中國海軍現代化：對美國海軍能力的意義》（China Naval Modernization: Implications for U.S. Navy Capabilities—Background and Issues for Congress），一定程度反映了美國官方對於解放軍的最新戰力評估與看法。該報告肯定中國海軍已經進行了25年的現代化工作（恰好是1995至1996年的第三次台海危機之後），成為中國近海地區的一支強大軍事力量，也在西太平洋、印度洋、乃至歐洲海域展開更多行動，成為美國海軍維持對西太平洋戰時控制的重大挑戰，這也是美國海軍自冷戰結束之後所面對的第一項艱鉅課題。 （相關報導： 憶當年「九三砲戰」2名殉職的美國軍官　馬英九再談兩岸：不能讓錯誤政策犧牲無辜性命 ｜ 更多文章 ）

美國國會研究處肯定中國海軍在反艦彈道飛彈、反艦巡弋飛彈、潛艦、水面艦艇、無人機、C4ISR 系統的長足發展，中國海軍在維護後勤、教育培訓與演練的改進，也被美方稱許。至於中國海軍現代化的目的，該報告認為首要在於發展「以軍事手段對應台灣局勢」的必要能力，其餘還包括對南海實現更大程度地的控制、捍衛中國的海上商業通道（尤其是那些與波斯灣相連的海域）、掌控200海里海上專屬經濟區內的外國軍事活動，還有取代美國在西太平洋的影響力、藉以維護中國作為區域主要大國與世界大國的地位。 

中國政府希望他們的海軍可以成為「反介入／區域拒止」（A2／AD）的重要戰力，藉以阻止美國干預中國近海的衝突，尤其是台灣問題。不過美國國會研究處也提到了美軍對應中國海軍現代化的種種舉措，包括將更多艦隊轉移到太平洋；將最有戰力的新艦、新飛機、以及最優秀的軍人優先部署到太平洋地區；維持並且增加此一地區的行動、訓練與演習；與印太地區的盟國海軍進行接觸與合作；增加海軍規模；開發新的軍事技術、並獲得新的軍艦、戰機，無人駕駛車輛和武器；開發新的作戰概念來對抗中國的「A2／AD」部隊；海軍未來幾年可能會採取更為分散的艦隊架構。

在「料敵從寬」的想定與推演之下，美軍確實在兵推中屢屢吞敗。但是他們顯然藉此修正自己的印太戰略，並且針對中國的「A2／AD」與超音速反艦飛彈思考應對之道。美國總統川普言確實總是把「美國優先」掛在嘴邊，其實美國政府歷來在思考全球策略時，也總是出言必稱「美國利益」。將台灣的國家存亡完全寄託於另一個國家的善意、甚至兩個霸權對決的敵意，自然是不智之舉。 （相關報導： 憶當年「九三砲戰」2名殉職的美國軍官　馬英九再談兩岸：不能讓錯誤政策犧牲無辜性命 ｜ 更多文章 ）

但將「兵推之敗」簡單等同於「美軍（在台海）絕對打不過解放軍」，並且無視美國在兵推中顯然抬舉了解放軍的不對稱戰力（從而改善自身的建軍與戰略）；認為講求「國家利益」的美國政府會輕言放棄在西太平洋廣大的戰略與商業利益；甚至將前白宮國安顧問在書中引述的川普輕視台灣之語（言語冒失的川普輕視過的東西可多了），當成「美國政府與美軍絕對會放棄台灣」的論理依據，這顯然更是昧於事實與局勢的糟糕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