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芬專欄:革命之後,魯蛇之春

2014-08-04 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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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運動比的是氣長,歷經三一八佔領行動之後的年輕人出版《魯蛇之春》,以蹲下來的姿態等待下一次「興風作浪」。(取自網路)

社會運動比的是氣長,歷經三一八佔領行動之後的年輕人出版《魯蛇之春》,以蹲下來的姿態等待下一次「興風作浪」。(取自網路)

「革命就像小孩一樣,一開始,它好小好可愛,後來卻長成一個又醜又粗魯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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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佔領行動喧騰數月之後漸漸落幕,明浪變成暗潮。這場運動產生的巨大能量,鼓舞了許多人,其黑暗的反作用力,也啃咬著許多人。只是鼓舞可以明講,而啃咬不能。啃咬只能按捺著壓抑著,最好忍耐著不要講出來。因為啃咬會傳染,聽見的人也會被咬到。

作用力有多大,反作用力就有多大,只是受力對象不同。安全距離之外的旁觀者,感覺到的是光明的作用力,多到滿出來,具體體現為送到抗爭現場的豐沛物資。他們才是太陽花,一張臉隨著光明而轉。重度參與者呢,知道太多、經歷太多,劇烈情感如絲線纏身;他們同時見證前台的燦爛與後台的混亂,用疲倦的肉身與糾結的情緒,在自己傾斜的小宇宙裡抵抗黑暗,然後沒事一樣的繼續創造光明。這種內心鬥爭,即使幹聲連連的大腸花也無法盡述。

於是我就老是想起《最後的邀請》裡面這句話。他講的當然不是三一八,但是那不重要,因為那是革命的通則。通俗的理解或許是:革命都會變質,會墮落;革命者換了屁股就換了腦袋,掌權後會變成糟糕的人。那是旁觀者自外於革命的看法。參與者的體會或許是,「革命」的震盪不會僅止於大宇宙裡的權力重組,而會漸次滲透,同志之間的關係會有拉扯,個人也會有內在衝突,自己與自己都處不好,好像連細胞排列的順序都錯了。而那是痛苦的。

真正的痛苦都是不可逆的,發生了就發生了,沒有還原鍵,無法取消。因此痛苦索求於我們的,並不是恢復到那個不曾受傷的原狀,而是要一個意義。毫無意義的受苦是人類無法承受的。《滅頂與生還》裡最令我戰慄的納粹集中營一景,是大家圍成一個圈圈,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堆土,他們被迫整日工作不得休息,就是用一把鏟子,把土剷到右邊的人面前。每個人都這樣做,所以面前的土堆永遠不空,因為當你不斷把土剷到右邊,左邊的人也一直把土剷過來,週而復始。集中營裡自有更耗體力的勞動,但是圍成一圈剷土是恐怖的精神虐待,因為納粹就是要你知道,叫你剷土純粹是要虐待你,沒有別的意義。完全沒有別的意義。

毫無意義的受苦令人發瘋。但是如果能找到意義,那就是尼采說的那句話,「如果知道為何而戰的話,就什麼都可以忍受。」

《魯蛇之春》,我讀到的是意義的追尋。這本書以教戰守策的形式出現,彷彿在召喚新的行動者一起太陽花,但是我相信其寫作的底蘊,是行動者回應著痛苦對自己的索求,那是內心嚴厲的叩問:「我做這些,所為何來?」這一關如果過不去,此後永遠會畏懼痛苦,不會再戰。害怕失戀的人不會再愛,害怕失望的人會閹割自己懷抱希望的能力:「不要再相信任何的什麼了,因為會痛苦。」

如果你正站在這個十字路口有所猶豫,《魯蛇之春》可能就是寫給你看的,作者們要和你一起、又各自地重新回憶一下,自己所為何來。因為痛苦並不必然會把人打倒,找不到意義的痛苦才會令人失去氣魄。

作者們說,社會運動就是「比氣長」。這個「氣」未必是一鏡到底的——通常都不是,有的時候會上氣不接下氣。所以,就像游泳一樣,憋氣有其極限,游個幾百公尺不錯了;終究要學會換氣,氣才會長。社會運動的勇氣,是互相激勵著,失去了又長出來的東西。《魯蛇之春》不是選手抵達終點壓線的英姿,此其所以自稱魯蛇也;而是在每一個換氣的時刻,想辦法讓下一口氣接上來,於是可以再度沈潛,興風作浪。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為《魯蛇之春》推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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