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欽觀點：關稅步步進逼、峰會節節敗退─同一個川普嗎？

綏靖主義者就像餵鱷魚的人——心存僥倖，希望自己是最後被吃掉的人。(An appeaser is one who feeds a crocodile—hoping it will eat him last.)--邱吉爾

八月，阿拉斯加的白晝冗長，黑夜卻冷冽驟至。這種時令反差，映照出川普在不同政治舞台上的兩張面孔：在關稅戰裡，他步步進逼，憑藉美元霸權與龐大市場，逼得對手不得不讓步；但在安克拉治的「雙普會」上，他卻節節敗退，拋棄先前與歐洲盟友協調好的「先停火、後談判」原則，改口「直接談永久和平」。比日照消逝更快的，是川普從強人到附庸的轉身；而這一轉身，等於把談判的節奏交到普丁手裡。這不只是性格的兩面，而是政策手法的兩極。

普丁的價碼 烏克蘭的拒絕

根據《金融時報》最新報導，普丁向川普提出，若烏克蘭完全劃出頓巴斯，包括頓內茨克與盧甘斯克地區，俄軍將願意將克里米亞外其他戰線暫時「凍結」以換取和平。這個「和平價目」直白無比，但是烏克蘭不可能接受，因為那條防線不僅是烏軍多年的防禦樞紐，更是守住腹地的關口；一旦讓渡，就等於在條約上刻下未來戰爭的裂縫。很明顯的，這是「在戰場尚未停火的前提下就設定談判鎖點」的典型失序，卻被川普未加質疑地公開傳達。澤倫斯基聞訊後當場否決，路透社的會後紀錄與歐洲領袖的反應交叉印證了這一點。

歐洲焦慮 美國退位

在川普傳達普丁的需求後，德、法、英領袖旋即表態將隨同澤倫斯基赴華府，試圖把談判拉回「停火＋保證」的原則。然而，程序主導權已經被象徵政治稀釋。峰會沒有停火、沒有新制裁，只有鏡頭裡川普對普丁的熱情禮遇。對莫斯科而言，這是一場低成本的公關勝利：普丁沒有讓步，卻得到美方最高規格的認可，並把「去軍事化、北約否決權、歐洲安全架構重寫」塞進議程。難怪《金融時報》以犀利標題作為總結：〈沒有讓步、沒有停火：普丁如何在安克拉治將川普玩弄於股掌之間〉(No concessions, no ceasefire: how Putin outplayed Trump in Anchorage)。

《衛報》的現場素描與關稅戰的對照

在阿拉斯加峰會上，《衛報》捕捉到一幕近乎荒誕卻極具象徵性的場景：普丁不是在談判，而是在表演。他以「浪漫攻勢」取悅川普——認可他2000年大選因郵寄投票導致選舉舞弊的陰謀論，附和「如果川普仍在位，烏戰不會爆發」的歷史假設等。這些話不是隨口而出，而是精心設計的陷阱，正好擊中川普最脆弱的自戀神經。川普沉醉其中，甚至放棄正面回應媒體追問，轉而奔向熟悉的宣傳場域--福斯新聞網接受專訪，峰會現場完全賦予普丁語言主導權。那一刻，峰會不再是談判，而是一場心理劇：美國總統不是在為盟友發聲，而是在沉迷於獨裁者的認可。 （相關報導： 公孫策專欄：川普的諾貝爾獎夢 ｜ 更多文章 ）

《衛報》記者大衛・史密斯(David Smith)以《寒地之戀：普丁在阿拉斯加以選舉舞弊與莫斯科之邀撩動川普》(Love in a cold climate: Putin romances Trump in Alaska with talk of rigged elections and a trip to Moscow.)撰寫專文，不僅辛辣，而且傳神。

當然，歷史的陰影也由此浮現。當年的張伯倫在慕尼黑自以為「和平在望」，其實只是希特勒的道具；今天的川普在安克拉治追逐「永久和平」，同樣在普丁的話語裡失去了主導。《政治新聞網》(Politico)直言，這是一場「披著交易外衣的綏靖政策」（appeasement dressed as deal-making）；而《紐約時報》則將川普與普丁對拜登的共同攻訐，形容為「敵人的敵人時刻」（an enemy-of-my-enemy moment）。兩種評語殊途同歸：川普的「交易藝術」在此變成了戰略上的作繭自縛。

如果把這一幕放回川普的熟悉戰場——關稅，對照更加鮮明。在貿易上，關稅是硬槓桿：立即、可逆、能分段。川普善用「極限施壓—再退讓」的節奏，屢有戰術斬獲。但戰爭不同。普丁握有戰場升級權與核威懾，沒有可驗證的停火、沒有違約即加碼的制裁，任何「快速和約」只會合法化未來的勒索。正如《時代周刊》提醒：判斷是否「綏靖」不在於是否談判，而在於是否有代價結構與執行機制。

話語權倒掛與「受過訓練的無能」

更令人遺憾的是，川普在會後竟把責任推給澤倫斯基——「要看烏克蘭願不願意」——並暗示「換地求和」是選項。這正符合普丁的敘事：若基輔拒絕，就是「不識時務」，繼續延長戰禍；而西方則因被動而受譴責。《華盛頓郵報》記錄了這段「把球丟給基輔」的語氣，其戰略含義不言自明；《金融時報》更以「背後捅刀」(Stab in the back)形容烏克蘭民眾此刻對川普的不滿。

或許有人會問：為何川普能在關稅戰中步步推進，卻在阿拉斯加峰會上屢屢受挫？社會學者魏博南(Thorstein Veblen)所提出的概念 --「受過訓練的無能」(trained incapability)或能解釋：在熟悉的經貿領域，川普的直覺與手法能發揮優勢；但當相同的交易邏輯被套用到地緣戰爭，他的「談判天賦」反而成了盲點。他看重的是「達成協議」的速度與畫面感，而忽略了戰場需要的次序、監測與制裁條件。屢試不爽的熟練，反而成為致命的無能。

歷史的回聲與冷諷

事實上，歐洲的焦慮並非杞人憂天。若讓頓巴斯在炮火未停下被寫進條約，烏克蘭將失去防線，承擔「下次再來」的風險。歷史早已警示：慕尼黑不是不能談，而是不能在錯誤次序與失衡槓桿下談。阿拉斯加峰會的教訓更為殘酷——當美國總統把「話語勝利」誤當「結構勝利」，對手就能把時間變成武器，把峰會變成戰果。

丘吉爾曾經提出警句：「面對戰爭與恥辱的選擇，你選了恥辱，戰爭便會來臨」(You were given the choice between war and dishonor. You chose dishonor, and you will have war.)。現在聽來，格外沉重。 （相關報導： 公孫策專欄：川普的諾貝爾獎夢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