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您好，這邊請坐。請問這位是媽媽嗎？」我望著面前坐下來的這對老人與中年男子，阿嬤看起來約莫八十歲，一臉慈祥又略帶拘謹，正在找個好位置放置她的拐杖，而身旁的男士大約六十歲上下，眼神裡滿是關切。經驗告訴我，這應該是一對母子。
「媽～律師在跟您說話啦」王先生朝著母親耳邊大聲提醒。
「不好意思，吳律師，我媽媽重聽，要這樣講她才聽得見。」
「律師小姐妳好！」阿嬤用濃濃的台灣國語，微笑著回應我，聲音有些顫抖，但依然充滿禮貌。
「我來幫我媽媽說比較快啦，她老人家想立遺囑，把財產留給我和哥哥，不打算留給妹妹。」
我點點頭，語氣溫和地問：「方便請教一下，家裡目前的狀況嗎？爸爸還在嗎？您們一共有幾位兄弟姐妹呢？」
這類涉及遺產規劃的問題，第一步總是要先釐清所有的潛在繼承人。
喪失繼承權
「那麼…可以請問，為什麼媽媽不想把財產留給妹妹呢？」
畢竟在法律上，除非有特定事由，否則繼承權是不能隨便剝奪的。我得先了解背後的情況，才知道怎麼幫忙給建議。
阿嬤緩緩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悲涼：「十年前，我先生過世，喪禮辦完之後，我女兒就沒再回來看我了。雖然當初分遺產有些爭執，但我還是有分給她啊。之前她結婚時，我包了十幾萬紅包，還特地跑去金飾店，打了一整套黃金首飾送她：項鍊、手環、戒指，我樣樣都沒少。我是她媽媽啊，能給的，我都給了…但這些年，她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完全不理我，也沒回來看過我一眼，電話也沒打。真的…很無情、很無情的...。」
阿嬤說到這裡，語氣忍不住哽嚥了起來，語言轉成熟悉的台語，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也像在訴一口心中多年的委屈。我則趕快抽手邊的一張面紙遞給阿嬤，一邊跟阿嬤說，「沒關係沒事的，阿嬤您身邊還有兩個兒子陪您啊。」
「那這段期間，您們有嘗試聯絡妹妹，請她回來看看媽媽嗎？」
王先生嘆了口氣，語氣中藏不住無奈：「有啊，我們也打過電話，但妹妹後來都不接，我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慢慢地，我們也不敢再打了，怕好心被當成煩人，就像人家說的，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說真的，我們這樣一直主動聯絡，感覺就像在求人一樣。但媽媽又沒搬家，電話也沒換過，她什麼時候想回來看，家門永遠是開的，從來沒有人攔過她！」
代位繼承
「有，她有兩個小孩。但也跟她一樣，這些年從來沒回來看過媽媽，就像消失了一樣。」
這一點也很重要，因為如果妹妹真的被剝奪繼承權，依照法律規定，她的孩子有權利代位繼承。但若連她的孩子們也一樣無情不孝，那麼在遺囑裡，也得把這些情況寫清楚。
「媽媽名下就只有一間房子，我現在跟媽媽一起住，也是我在照顧她。我有幫她申請長照幫忙照顧。至於存款也不多了，之前在媽媽同意下，已經先在贈與稅免稅額範圍內，匯了各100萬給我和哥哥。現在大概只剩200萬左右吧。」
財產雖然不多，但對阿嬤來說，那是她一輩子的積蓄與心血。而現在，她只想在有生之年，確保能把這些，留給真正關心她、照顧她的人，而不是那些早已把她遺忘的親人。同時，我在思考，如何確保房子和200萬元的存款，能在阿嬤的有生之年，留在她名下，也是要同步做到，才能保障阿嬤的權益。
「阿嬤，我明白了。我們可以幫您立一份遺囑，把房子交代清楚，只留給兩個兒子。再指定遺囑執行人，等到有一天我們都跟著菩薩去修行的時候，執行人就能代替您處理，直接把房子辦過戶給兒子，不需要再經過女兒的同意或配合。」
我特別強調，這棟老房子已陪伴阿嬤超過三十年，如今也是她安身立命的唯一居所。土地增值稅高得嚇人，若貿然生前過戶，反倒得不償失，繼承搭配遺囑，才能不用繳土地增值稅；現況下，房產唯有透過遺囑搭配執行人，才是最合適又能安心的規劃。
特留分的疑問
王先生聽著，眉頭一皺，急切地追問：「那我妹妹…她還能來討特留分嗎？」
我望向他，又轉頭看著身旁沉默的阿嬤，語氣放得更加緩慢而堅定：「我們可以在遺囑裡，清楚寫明妹妹與外甥們這些年來對阿嬤的不孝行為，還有阿嬤明確表示不給她們繼承並且留下具體的證據，交給遺囑執行人。如此一來，就有很高的機會讓妹妹完全喪失繼承權，一塊錢也不能分，當然也沒有特留分。」雖然喪失繼承權與否，法律上有涉及到法官的價值判斷的情況，但依據我先前的經驗，本案中可以讓女兒及外孫喪失繼承權的機會很高。
同時，我心裡很清楚，阿嬤年事已高，現金存款也有限，已經沒有多餘的能力去規劃保單或其他繁複安排（有些案件的客戶，我會建議同步搭配保單指定受益人給照顧自己的子女）。而她目前真正需要的，不過是一份遺囑，一份能夠明白記錄她心意的具備法律效力的文件，把那份對女兒及外孫的失望、對兒子的依賴和感謝，誠實寫下來。這樣，就能真正達到排除繼承權的效果。
律師與代筆遺囑
「吳律師，我媽媽不識字，所以一定得請您幫忙寫遺囑。不過我也好奇，如果自己寫，跟請律師寫，有什麼不同呢？」王先生試探地問。
我微笑，點頭肯定他的問題：「問得很好。因為妹妹和外甥的不孝，以及媽媽的意願，需要證據來支撐，而最有力的證據，就是白紙黑字的遺囑。由律師代筆，再加上兩位見證人，總共三個人都能作證，證明阿嬤明確表達了：不願意讓她們繼承。而且律師能確保遺囑用詞符合法律，不會留下漏洞。這就是為什麼，請律師代筆遺囑，比自己隨便寫更能真正保障阿嬤的心願。」
匯款的爭議
我正色回答：「不會的。雖然阿嬤重聽，但她頭腦清楚，不是失智。既然她願意把錢送給你們兄弟，那就是一份贈與，妹妹沒有權利再來追討。而且贈與的原因也不是結婚、分居、營業，也沒有歸扣的問題。您們也好好照顧阿嬤，順利平安多活幾年（超過2年），這樣贈與出去的財產，就不會被國稅局併入遺產課稅。此外，民法1148-1條，是保障媽媽的債權人，不是保障繼承人，所以妹妹也不能依據那條規定追討。」
律師能做的事
我頓了頓，補充提醒：「但我建議，還留在媽媽帳戶裡的錢，就不要再動了。留在媽媽名下，能讓她有安全感。若媽媽要您幫忙提領，支付日常開銷或醫療費用，那就寫一份授權書，每筆開銷都記帳留單據。這樣未來，即使妹妹突然跑出來主張權益，也無法指控您侵佔媽媽的財產。」
我看著眼前的阿嬤，她沉默不語，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眼角有些濕潤。
在這樣的時刻，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能做的，就是讓這位滿頭白髮、走過大半人生的老人，在生命最後的階段，安穩無憂。也讓這些真正守在她身旁、陪伴她日夜的兒子們，能夠得到與付出相符的回報，不再被無情的親人撕裂彼此的心。
多年來，在協助過許多長輩訂立遺囑之後，我體會到的是，在法律的世界裡，每一份遺囑，都是一個家庭的縮影。它不只是財產的分配，更是情感的證明。而律師能做的，就是在這份情感與法律之間，搭起一道橋，讓心願能真正被實現。
法律小提醒 喪失繼承權
一、故意致被繼承人或應繼承人於死或雖未致死因而受刑之宣告者。
二、以詐欺或脅迫使被繼承人為關於繼承之遺囑，或使其撤回或變更之者。
三、以詐欺或脅迫妨害被繼承人為關於繼承之遺囑，或妨害其撤回或變更之者。
四、偽造、變造、隱匿或湮滅被繼承人關於繼承之遺囑者。
五、對於被繼承人有重大之虐待或侮辱情事，經被繼承人表示其不得繼承者。
前項第二款至第四款之規定，如經被繼承人宥恕者，其繼承權不喪失。
所謂對於被繼承人有重大虐待之情事，係指以身體或精神上痛苦加諸於被繼承人而言，是否為重大之虐待，須依客觀的社會觀念衡量之，即應就當事人之教育程度、社會地位、社會倫理觀念及其他一切情事予以決定，不得僅憑被繼承人之主觀認定，咨意剝奪繼承人之地位。
代位繼承
民法第1140條：第一千一百三十八條所定第一順序之繼承人，有於繼承開始前死亡或喪失繼承權者，由其直系血親卑親屬代位繼承其應繼分。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吳挺絹律師（原標題：一紙遺囑，寫下阿嬤最後的依靠與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