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堂英文會話課上，美籍老師談到他發現他的小外甥竟然對他說謊，讓他感到非常生氣，他認為小小年紀就學會說謊是最糟糕的事。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小孩越早學會說謊，長大越容易成為政治家或CEO，所以不但沒跟他恭喜，反而白目地告訴他:「你不該為他說謊而感到生氣，你應該思考的，是他為什麼不敢對你說實話?」這位坦率的老美沉默了一下，然後慚愧地說：「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糟糕…」
幾個月前我在這裡讀到一篇律師爸爸如何以著作權的觀念教導小孩不要抄同學作業的文章。文章引起我注意的，並不是著作權的問題。因為我相信小孩會抄的作業應該都是沒有著作權的（如果一個小孩會抄同學的作文交差，他的父母應該有遠比違反著作權更需要憂心的事）。我比較關心的，是為什麼抄作業在國中小學生中會如此普遍，以及家長老師如何看待這件事情。
我的女兒顯然不是當CEO或政治家的料。她上了國中以後，每天下課回家稍作休息，就馬上躲進房間寫她的功課。晚飯時間出來吃完飯後，又趕緊回房繼續寫起她的功課，日復一日。由於所有題目她都一題一題親手完成，經常要寫到半夜十一、二點，隔天再掛者黑眼圈去學校應付大大小小的考試。但因為所有時間都花在寫作業上，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或研究一些課業上未解的疑問，只能死背來應付考試，當然更沒有時間發展或探索自己的興趣。雖然她在學校的成績還不錯，也很有人緣，但我好幾次聽到她幾近崩潰地說不想再上學了，讓我非常擔心。身為一個父親卻無法保護女兒的感覺很差。
由於我一直認為保持興趣是學習過程中最重要的事，所以從沒在成績上給她壓力，也沒送她去補習班，也因此她有時間勉強完成作業。但我很好奇她那些下課後還要到補習班鏖戰到十點的同學要怎麼生存？她告訴我，他們其實都是早上到校後才向她這樣自己寫作業同學借作業來抄。抄來交差的作業一點意義都沒有，為什麼每一科老師都要出這麼多的作業呢？我利用班親會的機會詢問女兒的導師。她說很多家長都有同樣的反映，但她也很無奈，因為每一科的老師們都要確保學生們有複習到他那一科的功課。
看過諸多社會賽局的我馬上能以小人之心猜想這是怎麼一回事。在這凡事講究KPI的社會，學生的考試成績是評斷老師考績，甚至決定能否被續聘的主要依據。而「投入時間越多，考試成績越好(至少不會變差)。」這種簡單的推論，對許多老師而言也是想當然爾的真理。因此，為了確保學生在自己所教科目上所投注的時間不少於其他老師的學生，學生的時間就成為老師們必須爭奪的有限資源。於是即便知道寫作業絕對不是最好得學習方式，也知道每個學生有都需要有時間來補強各自的不足、閱讀課外讀物、發展自己的興趣、與家人共處，在零和競爭的壓力下，出大量的作業以確保學生投注足夠的時間在自己所教的科目上，還是會成為老師的重要競爭策略---尤其是當採用這樣的策略並不需任何成本時（作業大多是書商出的習作，批改或檢查則是由老師指定的學生執行，老師根本沒有任何負擔）。
由於一般家長也都相信老師一定是對的、多寫作業是有益的，於是這個以「乖」為美德的社會及教育體制，就以「都是為了你們好」為名，剝削還無法為自己發聲的孩子們。然而不論再怎麼默默承受，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當時間與精力有限的學生，面對如山一般的功課壓力時，互抄作業自然會成為同學間相濡以沫的應對策略。生命終究要為自己找出路。
小孩子何嘗不知道抄作業是一種欺騙，但我們大人並沒有給他們選擇的餘地。他們一開始還有罪惡感，但日子一久，也就習以為常了(也不得不)。於是我們這個以德育為首的教育體系，就這樣硬生生地把下一代逼上詐欺之路。雖說越早學會說謊的小孩越可能成為CEO或政治家，但這種不鼓勵學生追求真理也不讓他們有時間追求真理的教育，不僅毀了德育，也毀了智育，所以這幾年我們在台灣沒看到幾個年輕有為企業家或政治家，倒是不斷看到台灣輸出的毒販、電信詐欺犯，數十人、數百人地在國外被逮捕。以往我們總是以台灣人民的勤勞善良為榮，但曾幾何時，台灣竟開始和一些非洲小國一起，並列為詐欺大國了。
＊作者現任職上市科技公司法務主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