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不要問理髮師你是否需要理髮。」—華倫‧巴菲特（美國投資家、企業家及慈善家）
月薪二十萬
人好像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開始與身邊朋友聊婚姻、聊人生規劃、聊聊下個十年還可以有什麼打算。尤其藥師圈子那麼廣，不說一般人不會知道，除了常見的醫院、藥局、診所之外，前往藥廠與研發之路，或者像我一樣跳槽當個講師和部落客的藥師也是很多。還有些跨領域能力很強的朋友，現在一路待在新創公司裡面當顧問當主管，到目前還是過得很好。
最近，我就是跟其中一位跨領域能力很強的藥師朋友吃飯，他的口才之好，國台語都很溜。據說他從小就是跟著爸爸伯伯們在客廳聊一些五四三長大的，所以他的台語的俚語也是講得嚇嚇叫。每個來藥局採購的長輩都被他唬得一楞一楞的，大學時期我們幾個在學校聽他講這些屁話也是笑得合不攏嘴。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有：
感謝祢賜我吃，賜我穿；賜我颱風不淹水，青菜攏金水；賜我繳稅會退稅，石油不起價；賜我電腦不當機，冰箱冷吱吱，隔壁又住了林志玲。
吃老十項壞：站著無元氣，坐著會哈唏，躺著睡不去，吃飽就放屁，沒吃會生氣，卡講攏過去，隨講隨忘記，出門沒地去，要死沒勇氣，只好活落去。
全都是讓你聽完也想要跟著背誦的台語順口溜，然後聽了好幾次卻還是背不太起來，大笑。
所以每次見到他，我劈頭就會推薦他一定要去做podcast，因為講廣播節目真的太適合他了，不但一講話就會停不下來，而且沒有一句話不好笑。這時候他才認真的說：「有，其實那天就有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人過來藥局遞名片，說他是做電台節目的，月薪一個月二十萬，然後賣產品的獎金另外計算，月結。」接著補充：「但仔細一聽你就會知道他是做地下電台的。」他激動地說：「你看，這些買一送十的草藥丸，賣了還可以月入二十萬，還有獎金！這草藥丸的成本到底有多低廉。」
我聽了就皺眉：「很多人就是這樣洗腎的。」同桌的藥師朋友幾乎同時點頭。
畢竟已經講了好一陣子了，藥師朋友圈幾乎都知道，我這些年都在北中南各處環島演講。而我最常講的主題，就是用說故事的方法，說服、並且阻止我們的長輩慢性病惡化成洗腎。「地下電台」早就成為我最討厭的東西之一。但有需求就有供給，只要長輩還喜歡聽，就算政府再怎麼斬草除根，地下電台的播送依舊春風吹又生。
我曾經因為環島之旅，認識了一位「特別從台中載我南下去雲林演講」的台語老師陳大哥。一路上陳大哥與我分享的故事，就是他們家裡那位，吃了電台黑藥丸吃到洗腎、吃到人走掉的老父親。他妹妹甚至還是正在醫院執業中的護理師、包含他自己與媽媽，不管全家人怎麼勸，老父親就是不為所動，最後也成為因腎衰竭而往生的犧牲者。陳大哥當天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連台語的國罵都用上了。所以當他一知道我正在全台灣環島演講，而且主題還是洗腎時，二話不說就跟公司請了半天的假，不管說什麼就是要載我一程。陳大哥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而現在，他還是一位會全台到處潛水的台語老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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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後來你有答應這份月收入二十萬的工作嗎？你只要做個幾年就可以退休了呢！」我挖苦般的問我朋友。
「但這種殺人的事情，就算你拒絕了，也是會有人會接手的。」我無奈的說。
隨著台灣民眾的平均壽命增加，台灣人的「平均臥床時間」卻也跟著提高。截止至二○二一年的統計，在國人駕鶴西歸之前，平均還要臥床個八年半。對，三千多個日子，268,056,000秒，每一秒都能讓你好好的體驗到，什麼叫做「好漫長」。
在過世之前的那幾年臥床、不能自由運用的時間，被社會稱呼為「不健康餘命」。對我來說，這樣一點都不算是活著。只要被社會統計學歸納成「不健康餘命人口」的那天來臨，那就表示，就算我的大腦還在運轉，但生命也早已被關入黑暗的大牢，活著的意義更是被宣判死刑了。
「平均臥床時間增加」這件事情，對於臥床患者以外的其他人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這表示外籍看護的人手不夠了、辭職照顧的子女變多了、公司的人力成本提高了，我們下一代需要繳納的長照稅賦也要增加了。
很可惜的是，絕大部分的臥床疾病都必須仰賴自己預防，醫療資源通常都治不好、也不容易逆轉。但學校從來都沒有教，若沒有被善意的人們引導，就很容易受謠言、流言蜚語給影響，讓黑心商人有利可圖。
所以我才說，為了錢而害人臥床、害人洗腎這些事，簡直就跟買凶殺人沒有兩樣。
到底多有利可圖
最近關於台灣的年輕孩子被拐去柬埔寨賣「命」的新聞，讓我感到無比震驚。這件新聞一出爐，就不停盤旋在我腦海裡，讓我一直想著：如果是我，我能怎麼幫忙他們如果是我，我能怎麼救我自己。
頓時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湧了出來。「比鬼故事更可怕的事情，就是鬼故事被證實是真的。」將人命踐踏成草菅的心態，到底多麼有利可圖？
曾有支知名的顧眼產品，總是在阿公阿嬤盯著股票看盤一整天時，將產品廣告穿插在紅紅綠綠的K線圖之間。用著諾貝爾醫學獎也難以置信的語言，明示兼暗示的告訴這些已經被老花眼困擾許久的老病人，買他們的產品，對眼睛最好。就算如此這般的誇大不實，被政府罰鍰一百三十次，總計一百八十四萬元，廣告仍不下架 。
對，賣產品竟然可以賣到「扣除罰金之後也划算」，反正有賺就好，管你罰幾百次。有賺頭就會有人冒險，只要損益能夠平衡，哪怕也讓我販賣尊嚴。
「沒關係啊！」長輩之間總是愛這樣回答我：「廣告都有強調，他們都是天然的補品，除了性質本身涼了一點，但不會有其他副作用。反正喔，吃了有效就當賺到，沒效就當排毒啊！」是吧，所以每天打開 LINE 的群組，才會看到長輩常常傳一些有的沒的。
套一句老鄰居曾經告訴我的話，他三十年前也是跑醫院的藥廠業務，他一邊沏著茶一邊跟我說：「吃了沒效才好，吃了有效，你就要擔心效果是怎麼來的。你是不是身體已經死去了一半。」「如果效果真的很好，廠商被推薦就會忙得來不及出貨了，醫院還會帶著合約來跟你大量進貨，怎麼還會在那邊花錢打廣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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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頭生意有人做，賠錢生意沒人陪。就連快篩、口罩，都有人仿冒，趁機在疫情期間大賺災難財了，更何況是保健食品？廣告停播了，就在網路上繼續賣。網路上賣不動了，再回到電視上繼續廣告。
殺頭生意的被害者邀請函，只是從一張柬埔寨的單程機票，變成了名人的廣告代言而已。你我，與家人，可千萬別成為人頭落地的那個人。
始作俑者
這讓我想起，有天晚上我在新北的街頭趕路，隨手攔下一台沒有加入車隊的私人計程車。為了趕時間，我一開門就逕入後座，結果隨著屁股擠出沙發內裡的空氣，我的鼻腔也同時聞到了一陣由合成皮革沙發與二手菸混合而來的濃濃刺鼻味。就算我隔著口罩喘息，也能強烈感覺到鼻腔後側的黏膜刺痛著很不舒服。剛抽完菸的司機本人毫不在乎，繼續按下他的計費碼表、駛去，而頭上的車頂早已被菸燻得黑油油一片。
沒辦法，需要麻煩他的人是我，所以我留在車內，期盼著趕快下車。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司機大哥也是地下電台的忠實客戶。我還記得頻道裡的兩位主持人是這樣主持的：
「剛剛你聽到的歌曲，就是由○○○帶來的這首○○○○○。祝福大家平安福氣大賺錢。」廣播節目裡的男主持人講話慢條斯理，很適合這整串標準又道地的台語介紹。而另一頭，則是一位講話很快，但都不會吃螺絲的專業女主持人。
稍微聽一聽就能感覺到，女生負責介紹較長的句子，而男生則負責附和女搭檔所講的話。他們輕鬆自在的聊著兩人這兩天的生活、政治新聞裡的八卦，還有當地鄰里之間發生的大大小小瑣事。兩人對話非常自然，若他們不販賣誇大療效的產品，我並不會覺得他們就是地下電台。
佩服歸佩服，不知道是不是我台語太爛的關係，還是因為我需要撥出額外心力、克服身邊令人頭昏腦脹的二手菸味，當我再次回神聽懂節目的時候，兩位主持人的對話已經來到了：「今天的天氣也是很冷，大家的膝蓋應該也冷得受不了了。一早起來還沒有活動活動的時候，膝蓋和背後都會痠痠的對不對？」「一定大家都是這樣。」男女主持人默契十足的一搭一唱：「上次跟大家說的這罐○○○○○，裡面有天然的中藥材、鈣、維他命C、葡萄糖胺，推薦給你。」「沒錯。」「一次帶走十幾罐的林太太也說很好用。」
這時，突然有一通電話聲音無縫接軌的從節目裡傳出來，女主持人緊接著介紹電話鈴聲的來源：「有一位觀眾 Call in 進來，我們來接通一下。」然後接下來的劇情，就是節目方安排了好幾位民眾打電話來節目裡，推薦這款產品多好用多好用了。
我靈機一動，問了問開車的司機大哥：「大哥，你常常聽這台節目，有買過或吃過什麼產品嗎？」
「有啊，雖然不知道吃了有沒有用，反正沒有用就當作保養，有用就當作賺到。」大哥指著腰椎的方向回答：「不然開車坐久了吼，那個腰的地方都會痠痛。」
「那以前有去看過醫生嗎？」我故意問了一個我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
「有啊，但那個止痛藥吃多了不是說對身體不好？我就不太敢吃啊。」
「那你的家人不會阻止你買電台的產品嗎？還是他們也有吃？」
「有ㄋㄡ，他們罵死了。」司機大哥直接從座椅下方不知道何處的空間，取出了一罐剩下四五顆黑藥丸的空藥罐，咚咚咚地搖一搖說：「所以我都藏在車子裡！」說完，司機大哥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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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吧。缺乏同理的醫療建議、缺乏情感的互動，就是催生出「地下電台」的始作俑者。
對啊。民眾既然會覺得痠痛，醫療建議卻從不去引導人家「椅背的地方可以多放一個枕頭」、「汽車駕駛座座椅的位置可以距離方向盤近一點」、「回家痠痛的部位可以多用網球按摩」，這樣一來就可以「避免吃藥」了。同時間，家人也僅僅告知「吃黑藥丸不好」，卻沒有幫助司機大哥來找尋其他更好的止痛方法。而這只會推卸責任，把止痛的任務踢回到病人身上。
這下子，病人本人自己明知道吃「消炎止痛藥對腎臟不好」、「黑藥丸不好」，但當下次腰痛欲裂、止痛藥藥效又退了之後，這該怎麼辦呢？那當然就要參考參考，昨天聽到的電台裡的兩位主持人，好像有介紹一款天然的「食品」，聽起來很親切呀？應該跟黑藥丸不一樣吧？而且當天還有很多打電話 Call in 進來的聽眾說吃了很有效呢！最近好像正在促銷？好！買了買了。
對吧，這就是司機大哥最後的結論；也是載我去雲林演講的那位台語老師｜陳大哥，他的父親最後的結論。當全家人想阻止他老人家買草藥丸，長輩還不想聽呢。
關於醫療人員對待病人、關於家人對待其他家人，我們的人情味，總是不太夠。我們總是把體檢報告上的紅色數字當成零分考卷，趁被別人發現之前趕快處理乾淨，而忽略了重新檢討每個病的發生原因到底是錯在哪裡，好用來預防疾病的再次發生。「處理錯誤」，怎麼會變得比「關心對方」還要重要？
其實疾病更像是一本日記，上面記載了每位病人的生活狀況，在我們發現疾病之時，反倒應該要去細心地閱讀、去挖掘、去發現，而不是第一時間就急著開藥壓抑住疼痛的部位：「病人說他會痛，那就把疼痛的感覺止住就好。」這絕對不是個好建議。健康資訊，該更有人味一點，然後學著如何與商業產品資訊互相競爭。
這世界是真的存在著一份月入二十萬的工作，其工作內容是負責讓台灣角落裡的某一群人死去。讓你的家人健康，絕對不是他們公司的賣點。他們正在搓著手上的死皮，等待單純的羊兒掉入陷阱，再不亡羊補牢，一切恐怕來不及。
這高牆之外的世界，是塊點燈也點不亮的黑暗面，就算放著不管，我們家中這些心地善良的家人們，只會魚貫地排著隊，成為下一位單純的受害者。被賣了，還迷迷糊糊的幫凶手數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