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皮凱提教授來台訪問掀起旋風之後，台灣社會所得分配不公的現象，已經受到大家的正視。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在一場座談會上公開指陳，2009年降遺贈稅 "was a mistake"，而我也在皮氏《廿一世紀資本論》導讀中，仔細描述當年主導此事的蕭萬長、劉兆玄、邱正雄、李述德等人的角色。
如果這些推動降遺贈稅的人今天知道自己當年做錯了，那麼我就不會多說什麼；畢竟人都會犯錯。但是如果他們到現在還要硬抝，以一些似是而非的說法為自己的錯誤開脫，那麼我認為他們的反省不夠、愧疚不深，甚至可能是為了遮掩當初受到利益團體遊說而尋找遁辭，那麼我就還要說得更明白。
風傳媒記者上週採訪我的時候提到，前行政院長劉兆玄最近寫了一本「很難看的書」，他在書中提及，當年把遺贈稅邊際稅率由50%降到10%，是因為富人把錢留在國外的資金處理成本也大約是10%，因此我們的稅率若是降到10%，錢就一定回來，稅就一定課得到。我實在不想花錢去買「很難看的書」，但是既然聽到記者引述這麼離譜而不知反省的論點，當然要對聽到的謬誤予以逐點批判。
一、在理論面，租稅理論告訴我們，課稅概有四方面的考量：A是支持國家建設（有稅收才能做建設），B是考量企業競爭（稅太重企業競爭不過外人），C是促進社會公平（租稅是一種所得重分配），D是要顧及稽徵成本。所謂「國內稅率降到金主錢放在國外不再划算，所以能方便課到遺贈稅」，根本只有「稽徵便利」的思考。這種片面思考完全不了解租稅理論中社會公平的概念、也沒有A與B的論述與佐證，是沒有讀過財政學的呆瓜級說法。行政院長或閣員的思考若是只有銀行理財專員的水準，台灣經濟不出問題才有鬼。
二、在程序面，行政院2008年成立了賦稅改革委員會，也請人專案研究遺贈稅。計畫主持人做了兩次專案報告，賦改會所有的學者專家也都支持其報告中所提「免稅額提高、最高邊際稅率小降（由50%大約降至35%）」的結論。結果，行政院早就被「理專」歪理（或利益）說服，遂以平時不來開會官派委員的多數，硬要通過10%稅率案。有些人寫起小說開口閉口都是「王道」，但是一旦掌握權力，其所表現出來的行事做風，卻是百分之百的霸道。我的觀察是：大凡在威權獨裁時代能夠與掌權者相濡以沫的，通常是對長官講王道，對人民行霸道。
三、在衝擊面，即使降稅是為「吸引資金回來」，行政院也沒弄清楚「要把資金吸引回來蔥蝦米」？台灣錢淹腳目早是眾所皆知，銀行濫頭寸一堆。在這種情況下再從國外吸錢回台，除了銀行理專高興賺手續費之外，哪有什麼正面意義？台灣近年有不少產業有過半訂單都是台灣接單、海外生產，機器廠房都不在台灣，故實體投資機會也不在台灣。既然實體投資不多，呆呆地吸引資金回台，其結果就是不斷炒起高房價。所以，當初促降遺贈稅對台灣整體經濟唯一的貢獻，就是促成「房價飈漲」。
四、在辯詰面，據說前述「很難看的書」中也辯稱，資金回台無處投資，是因為行政院推出的六大新興產業後來推動不力，這又是胡亂編理由。政府推動產業，大都只是推平台、點火種；這類事根本不需要多少錢。如果火點起來了需要民間投資，那麼只要投資機會好，各地資金自然就會湧入。而如果投資機會不好，表示產業沒前途，也不需要、不應該吸引資金來投。總之，把降遺贈稅扯上六大新興產業，真像是倒練九陰真經，胡扯一通。
2008-2009年降遺贈稅，就是這樣一個思考短路、推理迷茫、決策草率、官僚霸道、踐踏專業、時機錯誤、遺禍台灣的爛政策。當時大力推動的大官姓名，請讀者務必記得，因為他們做錯了，而且迄今尚未承認錯誤，也還在狡辯。馬總統可以莫名其妙地信賴開口閉口講王道的人，但是讀者千萬要辨明事實與狡辯。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特聘研究員、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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