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俊宏觀點：「叛徒」「匪諜」「共諜」「受難者」還是「烈士」？

「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每年秋天都會在新店溪旁的馬場町，舉辦名為「秋祭」的活動，今年已是第35屆舉辦，此活動意在追思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被國民黨槍殺在馬場町的一千一百多名共產黨人，包括吳石在內。

歷年來此項活動，一向由「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孤寂地默默地舉辦著，很少引起台灣社會的關注，今年由於大陸《沈默的榮耀》影集熱映，加上台灣國民黨新任主席鄭麗文，於11月8日參與祭拜，一時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鄭麗文的參拜，除了引發藍營內部的聲討外，也引發藍綠相互的攻訐。

民進黨方面，指責鄭麗文祭拜「叛徒」，追思「共諜」，接受中共史觀，配合統戰，國民黨則反擊說，民進黨根本沒資格批評鄭麗文的參拜，因為陳水扁、林昶佐、范雲....都曾來馬場町追思過，促轉會更以轉型正義之名平反眾多的共諜。

國民黨方面，黨內的保守派人士，認為馬場町被槍決的共產黨人，根本是當年想顛覆國民黨政府的「匪諜」、「共諜」，以及國民黨內的「叛徒」，鄭麗文不應去祭拜，名嘴蔡正元更說：

『中國國民黨主席要祭拜這些準備顛覆國民黨政府的「英雄」，而國民黨派去滲透共產黨的故事，卻淹沒在荒郊野塚之間，中國國民黨從今以後應改名爲「中國國民投降黨」』。台北市長蔣萬安則說：「我們應該紀念捍衛中華民國，保衛台灣，為中華民國犧牲奉獻的前輩」。

看來鄭麗文的這番祭拜，意外地揭露國民兩黨，面對白色恐怖歷史以及馬場町這些犧牲黨人的心結。到底馬場町墳塚上的這些犧牲者是什麼樣的人物，是真的「叛徒」、「匪諜」、「共諜」嗎？還是為人民獻身的「烈士」？該是好好釐清的時刻了。

長久以來，國民黨一直是把白色恐怖受難者，認定是該殺該關的叛亂分子，它在1998年曾制定『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此條例之所以以「補償」名義為之，就是國民黨認為當年關殺這些人是沒錯，只是手段不當而已，而對於一些不是不當審判，而是叛亂「確有實據」者(像吳石、陳寶倉、聶曦、朱楓、以及1977年「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案的蔡裕榮等幾位年輕人等)就不予補償。

國民黨之所以做如此認定，來自於兩個因素：

1.國共內鬥下的反共史觀，國民黨一直認為共產黨是邪惡的，蔣委員長領導的黨國才是正義的，那些為共產黨賣命賣力的人當然該關該殺。

2.1949年兩岸分離後，台灣經濟搞得有聲有色，人民生活大大提升。相反地，共產黨建國後，經濟建設頻遭困境，人民生活大不如台灣，這坐實反共教育的宣傳，共產黨是邪惡的，國民黨才是正義的，蔣介石當年關殺這些人是對的，他使台灣免於被共黨統治，使台灣人過上今日的富足生活。

問題在於，正義的國民黨為什麼當年被趕出大陸，逃到台灣來，探討這個問題，就得從釐清當年國共兩個政權的性質談起。 （相關報導： 鄭麗文祭拜吳石惹議！明居正勸三黨政治人物：多讀中國近代史，尤其是「這段歷史」 ｜ 更多文章 ）

國民黨人總把國共內戰，看成單純的兩黨爭奪政權的惡鬥，因而對於在台灣發生的人民起來反抗的二二八事件，看成是國民黨與老百姓的認知衝突而已，白色恐怖則認為僅是內戰傷痕而已，至於這些犧牲的黨人，僅是交戰雙方互相派遣深入敵方的諜報人員而已。

然而事實上，國共內戰是中國國內的階級鬥爭，是由代表工農大眾利益的共產黨(這可從革命成功後四億農民每位都分配到一塊小土地證明)，對抗代表地主、官僚、買辦、土豪劣紳利益的國民黨，它本質上是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中國共產黨由於揭櫫社會主義的理想，力行社會主義的主張，因而深獲眾多知識菁英及工農大眾的認同，紛紛投入這場革命中，最終在大陸取得勝利。也就是說共產黨是站在為人民的一方，它才是正義的，國民黨則是壓迫人民的，是反動的。關於國民黨在大陸的惡行惡狀，歷史已多所描述記載，在此不再贅述，只是當前的國民黨一直不肯坦然面對這樣的史實。

至於說兩岸分離後，國民黨把台灣建設的比大陸好，以此推論共產黨壞，國民黨好，這樣的思維，相應於早期大陸共產黨建國後的政治動盪與人民生活的貧窮落後，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仔細比較兩岸分離後，大陸與台灣在國家經濟建設上，所面臨的不同地緣政治環境，以及所欲追求的國家目標，或許這種思維將會改變。

總的說來，兩岸分離後，台灣與大陸在國家建設上最大的差異在於：

1.台灣把主權賣給美國，在美國的保護下發展經濟，美國為了在東亞邊緣圍堵共產國家，遂大力扶植台灣，給予台灣資金、技術、市場的支援，台灣的經濟因此打下良好的基礎，可以說台灣是依賴圍堵中國大陸的冷戰紅利發展起來的。相對地，大陸為了維護國家主權，先後與美蘇鬧翻，在國際全面封鎖下，獨自艱苦地發展經濟。

2.為了防衛國家中國必須發展重工業，才能製造防衛所需的武器，而重工業投入資金大，創造就業少，因此大陸常出現大量的失業，及嚴重的財政赤字，不但人民生活長期處於困乏，經濟危機以及伴隨經濟危機而來的政治動盪也頻頻爆發。相反地，台灣依賴美國保護，不需發展重工業，只需發展輕工業，而輕工業投入資金少，創造就業多，台灣的經濟因而逐漸發展起來，人民生活大大提升。

3.經過20幾年的艱苦奮鬥，改革開放前中國雖人民生活水平很低落，但在工業建設方面取得巨大的成就，它建立完整的工業體系，以及「兩彈一星」的國家防衛體系。這些都是中國日後得以崛起的根基。

4.如今中國大陸已擺脫過去的窮困，發展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人民生活大幅提升，除此而外，中國還保住國家的主權獨立，在國際上與美國相抗衡，領導後進國家抵抗美國的掠奪；相較當前的台灣，缺乏國家主權，經濟上政治上也只能任由美國擺布。

從以上的比較看來，中國大陸獨立自主的發展道路，相較於台灣依附帝國主義的發展模式，孰優孰劣，應可一見分曉，而到底是共產黨好還是國民黨好，也可見分明。

至於馬場町那些被國民黨殺害的人，是不是真如國民黨所認知的是「匪諜」、「叛徒」，在此僅錄三封他們的遺書供判別： （相關報導： 鄭麗文祭拜吳石惹議！明居正勸三黨政治人物：多讀中國近代史，尤其是「這段歷史」 ｜ 更多文章 ）

張棟材，「父母親鈞鑒：兒1949年5月參加革命先鋒隊後，從事台灣人民的解放運動，奔走革命，流離外鄉，在此臨別之時，思及雙親，兒不能盡反哺之義，自慚悲憤，斷腸如割肺腑，兒之宿願在人民解放也，惜乎中途挫敗，竟不能見祖國的長成與繁榮矣，然人類之前途已充滿輝煌之光明，懇請父母親切勿悲痛…。」

黃秋永，「親愛兩親：.......人生百歲，誰不亡，自古有史至今，由歷史進化過程觀之，為民為義身伏之士多矣，子雖不孝，辜負雙親，失掉兄妹之情，惟為民解放，為無產階級之鬥而亡，何悲，何慯也？……。

徐淵琛，『父親先生，我是你的孩子，也是革命兒，請你放心，我從容赴死。』

再看一首遺詩：

黃賢忠，

鯤島到處有啼痕，早將此身獻人群

但願同胞齊奮起，刀斬斧截安足論

滿腔熱血為三臺，從來未作死安排

若得瘦骨埋斯土，魂兮歸去亦快哉

生死早已置腦邊，縱入地獄亦泰然

獨有一事倩未盡，寡妻孤女問誰憐

黃昏入海搏蛟龍，碧血橫染馬場町

千萬頭顱作一擲，人民從此享太平

「以數十年有限的生命，立億萬年不朽事業，雖敗猶榮，雖死無悔」

從這些遺書、遺詩可以看出，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麼「匪諜」、「共諜」，而是懷抱著社會主義的理想，為廣大人民利益奮鬥的革命「烈士」。

至於像吳石這樣的人，以他個人的條件，在國民黨內要同流合汙，享受榮華富貴，是絕對沒問題的，但他為什麼要背棄國民黨，不顧個人生命安危，為共產黨賣命，原因乃在於，他在意的是國家與人民，在被審訊時他說：「…我沒有背叛黨國，我忠誠於中山先生天下為公的黨國，是那個無數仁人志士，為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前仆後繼的黨國，…而不是現在這個人人蠅營狗苟，個個貪汙腐敗的黨國…。」他本可留在大陸享受解放的愉悅，但他卻志願來台灣，他說：「自己為人民做的事太少了，現在既然還有機會，個人風險算不了甚麼。」他的作為，從蔣介石的黨國看來，當然視為「叛徒」，但若從人民的角度來看，他是人民英雄，革命「烈士」。

因此馬場町犧牲的眾多黨人，我們實不應稱呼他們為「叛徒」、「匪諜」、「共諜」，而應以民主「烈士」相稱呼。

至於民進黨方面，他們面對這些烈士，心態顯得有點糾結，一方面，他們必須肯定這些人對社會公平、正義的理想追求，必須平反這些人，才能顯現國民黨關殺這些人的可惡，另一方面，當年這些人的共產黨人性質，又有違他們當前的反共反中立場。因此，他們雖強調轉型正義，卻在對待與論述這些人時，出現一些錯亂的現象：

一、去共產黨化

1.在他們眾多的敘述與報導裡，幾乎千篇一律以「冤枉」的「受難者」稱呼這些人。避談這些人的共產黨人性質，不談這些人對社會主義的信仰，即使不得不報導這些人對社會主義的信仰時，也要補上一句：「他們對共產黨不了解，被共產黨騙，被國民黨殺害」、「因為對國民黨失望，不得不選擇共產黨」。電影《流麻溝15號》，明明演的是那些被關押在綠島的社會主義革命者的生活故事，卻完全聞不到一點社會主義的氣息。

2.促轉會在其臉書裡，批評刻錄在北京西山無名英雄館的名單時說：「反抗國民政府的人有千百款面貌。放在國共內戰的脈絡下，當然存在著地下黨、省工委；如果放在「戰後台灣」這背景中，則更多的是左派知識青年、還有反對外來政權的人…」 （相關報導： 鄭麗文祭拜吳石惹議！明居正勸三黨政治人物：多讀中國近代史，尤其是「這段歷史」 ｜ 更多文章 ）

二、去中國化

1.同樣地，促轉會在批評北京西山無名英雄館的名單時說：「洋洋灑灑八百個名字，看來看去怎麼大多是台灣人？他們或土生土長、或不曾出國、或路線相左，不可能是「中國派來的」。「還有意識地窄化我們的歷史，企圖將台灣人納入中國內戰的二元對立中。」

2.吳石的名字在馬英九執政時，本已刻錄在國家人權博物館的人權紀念碑上，但民進黨人士，對此非常不滿，他們和國民黨一樣認為中共軍方派來的間諜吳石是國家的「叛徒」，沒有資格刻錄在人權紀念碑上，為此2024年他們在國家人權博物館發動一場策劃好的委員會議，決議將吳石從刻錄名單上剔除。

三、在對待這些受難者時，他們的態度也是非常消極的

2017年民進黨雖制定「促進轉型正義條例」，處理國民黨威權統治時期之不法行為。並於2022年通過「威權統治時期國家不法行為被害者權利回復條例」，給予受難者金錢「賠償」，不過名為「賠償」，其金額卻遠遠小於1998年國民黨給予受難者的「補償」，顯現民進黨執政當局，對這些受難者只是虛以應付而已，並不真心對待，已故的台獨前輩蔡寬裕先生，對此就相當不滿，頻頻帶領政治受難者團體向促轉會陳情，並舉辦公聽會訴諸民意，要求提高賠償金額，最終未果。

另外他們雖一再強調轉型正義，但在賠償的對象上，仍然沿用國民黨執政時代的「補償條例」，對於一些敢於反抗當年國民黨的獨裁統治的「民主鬥士」，以「確有實據」同樣不予賠償。

長久以來，台灣白色恐怖的歷史，一直在當前各黨派的政治需要與操作下，被扭曲、竄改，鄭麗文的祭拜，或許可引發台灣人民對這段歷史的關注，進一步讓台灣社會真正了解馬場町「烈士」們的真實面貌，期望台灣社會不再以「匪諜」「叛徒」稱呼他們。 （相關報導： 鄭麗文祭拜吳石惹議！明居正勸三黨政治人物：多讀中國近代史，尤其是「這段歷史」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70年代政治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