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夏日的一天,陽光曝曬,天氣格外炎熱,我拎著攝影機在工地上轉悠,看見田野間的鄉村公路上遠遠來了一行人,大概有二十多人,男男女女,肩上扛著挑著、手上拎著拖著各種大包小包,其中有好多色彩鮮豔的大編織袋,裝得鼓鼓囊囊。隊伍中有表情木訥的老農,也有穿著牛仔褲留著時髦髮型的鄉村少年,還有懷抱小孩的年輕女人。當他們走近時,我聽見了吵吵嚷嚷的四川方言。一問,果然是重慶來的民工。
「這些都是我的人,是我將他們帶過來的。」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者凑過來微笑地跟我搭腔,他嗓音較為嘶啞低沉,咧嘴微笑時,露出一顆銀光閃閃的假牙。「我們是專幹挖樁的,之前在福建的武夷山挖樁,給中鐵四局打工。」
老者個子不高,極為精瘦,皮膚黝黑,而和他的農民氣質略顯混搭的是:他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穿著一條米白色西褲。和我說話時,他不斷打量我手中的攝影機,閃亮的鏡片後,透出一絲警惕。但也許出於初次見面的禮貌,或者因為初來乍到的小心,他並沒有問我是幹什麼的。
他們徑直走到工地旁一棟外牆上貼著紅色磁磚的民居前——這裡是從事楊柳灣大橋基礎工程的民工隊之租住地,兩年後,規劃中的楊柳灣大橋將跨過屋後。他們卸下大包小包,擦著臉上汗水,好奇地觀望這片陌生的環境。領頭老者很快從旁邊雜貨店裡買了冰凍礦泉水一一分發給大家。當我正在拍攝這一場面時,他冷不丁地靠近我,出其不意地朝我的鏡頭前遞來一瓶。於是我在攝影機的取景窗裡看見一瓶特寫鏡頭的「娃哈哈」牌礦泉水——上面還凝結著因為冷藏而晶瑩剔透的水滴。
這一時讓我產生拍攝礦泉水廣告的錯覺。我趕緊放下攝影機,本能地推辭著,他拿著礦泉水的那隻手青筋畢露,堅持不懈地朝我挺進:「來嘛,來一瓶!」他友善地朝我微笑,再次露出銀色假牙。
我不好意思再推辭,接過礦泉水,連聲向他道謝。我擰開瓶蓋,和屋簷下那群乾渴的重慶民工一樣,咕隆隆地一飲而盡。多年以後,我都覺得,那是我在工地上喝過的最舒爽最難忘的一瓶水。
老者名叫何澤富,來自重慶巫山縣,是這支挖樁隊的領頭人。而他前來投奔的湖南包工頭,叫陳老闆。當他們相見彼此握手時,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比較得出包工頭和民工頭的差別:陳老闆比老何小十幾歲,他大腹便便,滿臉肥肉,鑲嵌著兩隻小眼睛。
在來懷化之前,老何一直在武夷山挖樁,當地正在修建一座橫跨河流的高速公路橋。不巧的是,福建正值雨季,能開工的好天氣微乎其微,大部分日子裡,大家都窩在溼漉漉的房子裡打牌聊天,無聊地打發時間,當然也在浪費金錢——因為民工隊是按工取酬,自負伙食。後來,老何效力的施工方還釀出事故:用來搭施工支架的一艘鐵船被突漲的洪水沖走,支架也隨之垮塌……正在萬般無奈之際,老何幸運地接到包工頭陳老闆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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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不是第一次共事。陳老闆曾經在張家界的挖樁工地和老何合作過,也知道這支重慶挖樁隊的吃苦耐勞。當他在中伙鋪承包了高速橋的挖樁工程後,就打電話召喚老何,為此他還支付老何的隊伍從福建到湖南的路費——他們在福建分文未賺,早已囊中空空。對於陳老闆這一慷慨之舉,老何非常感激,覺得他這個人滿講義氣。
讓老何有點意外的是,陳老闆並沒有安排他們住進紅色民居裡——這裡已經被先來的幾個包工頭和另外的施工隊租住了。他們被帶到屋後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旁,比鄰房東家的豬圈,走過去還能聽到豬的哼哼聲。這是在建築工地上常見的工棚,由簡陋的鐵架子搭成,覆蓋粗糙的石棉瓦,再圍上紅白藍三色彩條布。在法國,「紅白藍」象徵博愛、自由、平等,但在中國,「紅藍白」三色則是民工的logo,是工地底層最常見的色彩,散發著勞動者的粗礪氣息。這種廉價的塑膠彩條布遍布工地,一會兒是遮風擋雨的工棚,一會兒是分割混居空間的簾子,一會兒是裝滿雜物的行李包——老何的隊伍從田野裡逶迤走來時,我首先看見的就是這三色塑膠布行李包。
而工棚內,又分隔成好幾個逼仄的空間,每一間大概就是七、八個平方米,泥土地面,一張床,再放上一張桌子,就幾無轉身之地。即便如此,這裡也無法完全住下這批重慶來客,因此,還有一撥人被帶到三、四百米外的另一座山頭。那裡也搭了個一模一樣的工棚,而門口就是他們即將挖樁的工地,幾乎是從工棚裡一邁腿,就能迅速完成從生活到工作的空間切換。雖然離想像中的居住條件有一定差距——在福建時至少還能身居活動板房——但這撥重慶民工卻很快接受了現實。確實,在連尊貴的釋迦牟尼佛祖都要容身簡陋窩棚的時代,一夥低賤的民工住進工棚又能算得什麼意外呢?
他們被安置進工棚後,已經饑腸轆轆,但是當他們準備做飯時,突然發現新居所竟然沒有通電。他們帶來的油膩膩的電飯煲和電磁爐,根本就起不了作用。面對民工們詢問,陳老闆攤了攤手,說:「沒辦法,電工還沒有過來接電,你們先到小賣部去買點餅乾或泡麵吃吧,晚上應該就能弄好了。」
「日你媽,老子坐了兩天一夜的車都要餓死了想吃點熱東西都沒得!」在陳老闆走遠後,老何迅速地發洩出一句壓抑片刻的抱怨。
他語速極快,帶著重慶方言特有的韻味。這句冷不丁爆出的粗口,讓我略感意外,因為和他的金絲邊眼鏡、白色西褲所帶來的文雅氣質有點不太相符。但很快我就發現,這樣的句式和用詞是老何的口頭禪。在我和他相處熟悉之後,「日你媽」、「你媽逼」、「老子」、「格老子」這樣的標準「川罵」更是肆無忌憚頻頻出現,透露出一種不加掩飾的粗礪、豪爽和真實。這正是我喜歡的風格。我拍的不是主旋律電影,不用擔心髒話會被審查官刪去,所以每逢老何飆髒話,我仍然波瀾不驚地錄下來。
如果你知道老何他們是如何從福建輾轉來此、又是如何饑腸轆轆,就會理解他何以口出髒話。這趟旅途,他們坐了兩趟硬座火車。武夷山沒有直通懷化的火車,必須繞道江西鷹潭換一趟車。但這還不是他們的全部行程,他們還要坐兩趟巴士,外加一次三輪車和一次摩托車。為了省錢,大夥在火車上捨不得買二十塊錢一盒的便當,只胡亂塞了點乾糧充饑。他們以為堅持到駐地後,就能吃上熱飯熱菜,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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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狹窄局促的工棚裡,老何一家人只能先用開水泡麵充饑。他的小兒子小何,就是隊伍裡那位穿玫紅色T恤的年輕人,和他的妻子忙著泡麵,而夫妻倆的兩歲幼子、老何的孫子陽陽一直哭鬧,似乎對這個新地方充滿抗議。
這一家人從事橋梁挖樁的時間並不太長,至今只有兩三年。最初,老何在家鄉種植莊稼和菸草,還當過村幹部,而在中國經濟迅速轉型的背景下,他很早就擺脫了農民的身分。很快的,他發現自己幾乎什麼都能做:他去河南採過礦,他在貴州做過白酒銷售員,也曾參與巫山新城的三峽工程移民安置工作。最初,老何有點懊惱自己的家沒因三峽水位上升而被拆遷,因為他聽人說如果因此被移民,可以發一筆小財。但後來他發現,那些移民親戚的新生活,並未像政府當初承諾和宣傳的那樣美好,甚至有些還麻煩不斷時,他又有點暗自慶幸……但留下來又能怎麼樣呢?田地早已經荒廢不種。算起成本和產出,種田這門古老營生已經無法養活一家人了。
不知什麼契機,三年前,他變成這支挖樁隊的帶頭人,經常和一些修路工地的包工頭聯繫,在他們需要勞力時及時輸出自己的隊伍。藉此,老何除了賺點苦力錢,還能額外賺點「帶班費」——就是用工方額外支付給團隊帶班人的報酬。他的團隊多半是同鎮老鄉,也有不少鄰縣巫溪縣人—老何家位於巫山、巫溪兩縣交界處,隔著門口一條小河,就是巫溪境內,所以也有不少巫溪的熟人朋友。
老何手機裡保存了許多包工頭的電話號碼,他將這些能給他帶來工作和賺錢機會的人一律命名為「老闆」:張老闆、陳老闆、肖老闆、李老闆……只要電話打進來,他的設為自動報讀的手機就會一字一頓地響起:陳─老─闆─來─電,陳─老─闆─來─電……老何就知道,自己去往異鄉的「淘金」之旅又該開始了。
一碗泡麵下肚後,老何的疲倦和焦慮散去不少。他坐在沒有電燈的幽暗窩棚裡,慈愛地看著孫子坐在泥土地面上玩耍。「汪汪汪—」陽陽手中一隻黃絨毛電動玩具狗一邊發出叫聲,一邊滑稽地抖動身軀。老何笑了起來,眼鏡後的眼睛瞇成一條縫。此時,一列客運火車長嘯著從不遠處駛來,發出哐噹哐噹的聲音,將電動小狗的吠叫聲淹沒了。陽陽抬起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列正從門外山谷經過的火車。夜色已經降臨,車窗裡的燈亮了,隨著火車的移動變成一串長長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