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欽觀點：誰是經濟文盲─商人川普，還是總統川普？

知識最大的敵人不是無知，而是自以為是的錯誤認知 (The greatest enemy of knowledge is not ignorance, it is the illusion of knowledge.)。—— 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

當前的美國，不僅正在進行一場全球關稅的戰爭，更深陷於一場更危險的對決：真相與權力之間的衝突。這場博弈的核心人物是川普，一位自詡為談判桌上的強者、市場法則的化身、體制之外的改革者。

對他而言，數據不過是權力敘事的布景音效，制度則是可拆封重組的包裝紙；至於知識、專業與事實，一旦不符其利益或情緒敘事，動輒打上「假新聞」的烙印，或貶為「深層政府」的陰謀工具。他不是在遵循制度，是在重新定義；不是在爭奪真相，是在競逐誰有權命名真相。

這不是一場政策辯論，是一場民主政治能否存續的文明試煉。

無知，不只是知識問題，更是治理路線的失衡

2025 年 8 月 5 日，有「汽車沙皇」（Car Czar）之稱的專欄作家史蒂芬・拉特納(Steven Rattner) 在《紐約時報》專文〈我們的總統是經濟文盲〉(Our President Is Economically Illiterate) 中毫不掩飾地指出，川普對基本經濟概念的無知，已不只是知識上的缺失，更是治理上的危險徵兆。關稅的轉嫁效應、貿易赤字的本質、利率與通膨的邏輯——這些早該在華頓商學院學會的基本常識，卻在川普的語彙裡被扭曲為零和賽局的口號與武器。這不僅是知識缺失，更反應其治國哲學的投機與風險。

政治正確凌駕統計專業，民主信任體系嚴重受損

然而，這場荒謬的經濟戲碼真正令人不寒而慄的，並非川普是否「懂經濟」，而是他是否在意民主的邏輯、法治的邊界與知識的價值。2025年夏天，川普閃電撤換美國勞工統計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 BLS）局長艾莉卡・麥肯塔弗(Erika McEntarfer)，原因僅是一份修正後的就業報告不符川普的政治敘事。

事實上，艾莉卡向以專業中立著稱，她曾是 2024 年參院 86–8 單雙方一致通過的優秀經濟學家。因此，川普拿她開刀的作法，迅速引發各界批評。多位前 BLS 局長批評川普為政治目的而打擊「通報者」，不僅是對一位專業經濟學者的羞辱，更是對民主制度「數據中立性」的嚴重破壞。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喬治・阿克洛夫（George A. Akerlof）更在《紐約時報》撰文指出，川普行徑等同於「翻桌行為」（board-flipping behavior），象徵他對制度規則與誠實資訊的輕蔑與不屑。 （相關報導： 江岷欽觀點：從「Made in USA」到「Traded by Trump」：台灣失去川普了嗎？ ｜ 更多文章 ）

另外，《金融時報》在〈Trump’s war on data will do lasting harm〉中直言不諱指出，當政權開始選擇性接收數據、將不利資訊視為敵對行為，國家的統計機構就不再是知識中立的堡壘，而成為了政權合法性的表演舞台。《英國衛報》也在〈川普對統計數據的戰爭，是對民主的威權式攻擊〉(Donald Trump’s war on statistics is an authoritarian attack on democracy) 的評論中，將這種做法比作威權國家的典型徵兆——對真相的壓制、對制度的掏空，與對異議的懲罰。

從數據失語到制度失靈：一場經濟認知的崩塌

持平而論，上述這些觀察並非杞人憂天。川普對聯準會主席鮑威爾的連番攻擊，要求將利率降至歐洲水準，並持續聲稱「美國沒有通膨」，即使官方數據顯示物價上漲2.6%，都反映出他對貨幣政策與經濟週期毫無認識。他混淆了經濟增長與通膨控制的必要張力，漠視了高利率在強勢經濟體系下的防火牆作用。這不是策略性的誤導，而是「再明顯不過的知識失能」——將經濟治理從理性轉為衝動，把金融穩定當作可任意揉捏的談判籌碼。

這種「經濟文盲」不只是認知問題，更是一種治理哲學的體現：將國家治理簡化為交易模型，將制度與專業當作政治鬥爭的殘餘資產，將民主程序視為阻擋自己意志的敵人。這正是《紐約客》(The New Yorker)在〈經濟現實反噬川普與他的保護主義貿易政策〉(Economic Reality Bites Trump and His Protectionist Trade Policies)專文中所指出的弔詭：一位標榜「反建制」的總統，卻用盡建制資源來摧毀建制的合法性。

具體而言，關稅政策是川普治理邏輯的象徵工具。他宣稱「關稅是由他國支付」；但實際上，美國消費者早已透過家具、汽車與耐用品價格的上漲買單。甚至連福特與通用這些他口中的「被保護者」，都對其政策造成的數十億虧損發出反對聲浪。這不是「美國優先」，而是「代價轉嫁」。

當誠實被拋棄，民主只剩議程崇拜

川普造成的傷害遠不僅於此，更深層的危機在於：當真相被消除、制度被操控、專業被攻擊，剩下的只是一人之言與一人之志。當川普宣稱「我比任何人都更懂市場」，他不是在展示自信，而是在宣告「不再需要專家、不再需要數據、不再需要檢驗」。

川普的關稅政策，反應出他對於「戰後自由貿易制度」的根本否定。川普主張「Turnberry體系」，與1944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多邊主義與市場開放相反；他主張透過交易邏輯、雙邊談判與關稅武器，重塑以美國為核心的經濟新秩序。經濟史學者貝瑞・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一語中的指出：「川普並未終結全球化，但他成了全球化去中心化與重返主權化的重要轉折點。」

從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制度主義，到川普的交易式國家主義，我們正在見證一個文明轉折點：知識是否仍然有權威？制度是否還有防線？誠信是否仍是治理的最低要求？

這不只是經濟的問題，也不是誰能贏得談判的問題，而是民主與文明的根本問題。

從交易邏輯到制度信仰：一場文明自省

誠如美國歷史學艾瑞克．方納（Eric Foner）所言：「民主不是機器，而是具有生命的實體。當民主的靈魂枯萎，它也將病入膏肓，最終走向死亡。」(Democracy is not a machine. It is a living thing. It falls sick and dies if the spirit of democracy dies.) 歷史終將記得，在這個訊息氾濫、信任匱乏的時代，有人對真相開火，有人對制度投下煙幕彈。我們能做的，是記住那些曾經為真理說話的人——哪怕只是說出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關稅不是別人買單，是我們自己付出。」

在這場真相與權力的對決中，商人川普或許贏了交易；但總統川普，早已經輸掉了民主靈魂與制度信任。

＊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 （相關報導： 江岷欽觀點：從「Made in USA」到「Traded by Trump」：台灣失去川普了嗎？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