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宇專文：世界屬於生存者─中國如何世界和平做更大貢獻

我提倡大歷史觀注重實證主義，好像犯了一個很大的毛病。 即是從這篇論文看來，好像凡有一件重要的事件發生，必有後面 的背景，只要它能與以前或以後的人與事互相印證，就取得它在 歷史上長期的合理性。那豈不是只要能存在就算數，倫理道德都 不重要？可是那種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Darwinism），並不是 我寫文章的主旨。

大歷史著重大眾的集體智慧、勇敢和道德，本文雖提到歷史人物，只利用他們生活側面表揚群眾運動趨向，並不是寫他們的傳記。我的目的是勾畫一個歷史的大綱，著重東西的匯合，因此要避免將某種特殊的道德觀念，當作一般標準。包括東方和西方的道德標準，不能預先狹義的定範圍，有如自然法規（natural law），我們只希望能不斷的發現而不斷的展開。也如道家之所謂 「道」，既然無所不包，則不能給它下定義。

上圖表示這篇論文的思想背景：人類的成文史，以實線弧型表示之。向空間的箭頭，表示我們在某個歷史過程中的希望、宗教思想和道德觀念，但是這種趨向，無法全部付諸事實。個人的私利觀，與猶太教、基督教所謂「最初的過失」 （原罪，original sin），包括我們 有心無心的過失和前人的錯誤，總要給這些開展的趨向打一個折扣，所以在圖上用內向的箭頭表示。歷史的好壞間的折衷，陰陽間的總和，我們對前的立場無法完全放棄，我們今日做事的始點，即是前人昨夜息肩之地。而世界上重要的事，也一事只發生一次。我們採取這種立場，從我們的立足點向這弧線倒看回去，雖簡化歷史，也保證不致偏激。

我說中國歷史已和西洋文化匯合，也似乎於兩個航行於空間的太空船，已能在空間聯 合，其樞紐則是凡事都能在數目字上管理。目前這樣的局面，還只能借文字上相似的事物 （metaphor），牽引解釋。因為實際的情形，還沒有完全展開，而這樣大規模的匯合，也是史無前例也。

大歷史不能代替各人以不同方法寫成的歷史，等於天文學不能替代微菌學，宏觀經濟不能替代微觀經濟。但是刻下，卻有實切的啓示：它賦予我們一種不同的宇宙觀。這篇文章確實以生存為重心。要是所說在強調某一種族或某一國家應該較旁人有生存的優先權，如希特勒，才是不仁。我們把歷史打開，當作全人類共同生存的一種借鏡，則雖沒有標榜時下的道德觀念，這立場就有了很濃厚的道德意義。

自然科學家發現了將觀測事物之能力提高到人類目之能視耳之能聽之程度之上，他們就進入了一個不同的境界。寫歷史的人如果也將道德尺度放寬放大，將歷史的因果關係，延伸到個人人身一百年的經驗之外，也會類似的進入一個不同的境界。其目的又不是姑息暴政、讚揚貪汙，只是在重新編排之後，同一被觀測的事物，其面貌已和以前所看不同。讀者縱不能同意後者的看法時，也可以了解何以旁人能有這種完全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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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確實如我所說，中國革命的目的，無非跟隨著世界趨勢，以商業組織的辦法，代替昔日農業生產方式裡以多數小自耕農為基幹組織的辦法，使整個國家能在數目字上管理，而最後的目的，也不僅是增進國富，而且要使全民能適應現代社會的環境而生存，那麼中國歷史與西洋文化匯合之後，世界局勢，會起怎樣的變化呢？

說到這裡，作者必須表明：我所學的是歷史，至此所解說的，全是已經發生呈現的事物。雖說因今日中國特殊的情形，能夠讓我放肆的將大歷史的精義，發揮得淋漓盡致，然則即放肆也要有限度。人類發源的蹤跡，創世的經過，以及宇宙將來的命運，有的屬於人類學，有的屬於宗教，仔細考究則不可以我們現在歷史的經驗作根據，是以在圖上以虛線表示，有如康德（ImmanuelKant）所云，「超現象」 （noumena）不同於「現象」 （phenomena）。再說得實際一點，我們對於世界未來的局勢雖然可以根據歷史的經驗預測一二，但是對於事物在時間上的匯集（timing）卻無法掌握，所以只好保證後代，他們也必能生存。至於如何處置未來世界，我們不能比傑佛遜（ThomasJefferson）講得更透徹：他的宗旨，則是「世界屬於生存者」（Earth belongsto the living.）。

只是如本文所說，中國確切的承認百年以來的革命已經成功，中國歷史已開始與西洋文化匯合，就免除了好多不必要的誤解和矛盾。例如中國之對內，一方面提倡「毛澤東思想」，一方面去批判文化大革命，對外又要由當局者每隔兩三個月向各界保證中國會繼續開放，這就無此必要。同時中國的歷史有了一段長期的奮鬥，只要將這經驗公布，就能對現已在數目 字上管理的國家及尙不能在數目字上管理的國家同時明確表示其立場，免除了主義的混淆隔閡。屬於後者很多的國家今日對西方文化的反應，有的尙如義和團時代，有的尙如十九世紀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情形，也可以藉中國歷史，澄淸局面，減少改造時間的痛苦。因此中國對超級國家對峙的局面下，可以同時對本身利益及世界和平兩者之間作更有效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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