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蝶祭。25 偶然的機會,經由網路見到橫跨在美濃天空的一道彩虹,心中有些激切與欣喜 ; 因為,彩虹帶來祝福與希望,信仰者認為這是恩典,我總深深覺得若是恩典,是這陽光的季節裡,天空聆聽了地上的漴漴水流,架起了一座連接天地的彩虹橋,底下行走過世世代代的客家子弟的腳蹤。
這樣子想時,行腳恰逢美濃穿梭過一片母樹林 ; 鐵道樹的林蔭間,清澈的溪流上水痕滑過卵石,母蝶在一堆泥濘中產卵,就是黃蝶在黃蝶翠谷的聲聲不息。於是,我好奇於一方像似賀帖的圖卡,主視覺以紅底浮現: 【 立】與【卅】兩個字樣。望文生義,即三十而立的意思。這就讓人想著,今歲是 《 美濃黃蝶祭 》 25 周年,怎麼就來到30 了呢 ? 原因值得深究,因為美濃反水庫剛滿30 寒暑,這黃蝶翠谷因水庫被好男好女好給「反」掉了,故而獲致重生。
客家話裡,後生即青年 ; 翠谷裡有無數青年以青春踏臨的腳蹤,從昔時至今。我於是憶起30 年前,曾經有觀眾扶老攜幼來此觀看一齣母樹林的大布偶戲,稱作: 《 水鄉的傳說 》 。戲這樣開始:
夏日裡,村庄的樹木逐漸乾旱不見。流浪漢身上披戴著瓶瓶罐罐的垃圾,在荒山葉間吟唱哀歌… 。離鄉多年的詩人返鄉,想念著他和女子「水鄉」的邂逅,詢問流浪漢關於「水鄉」的形影。一陣焚風吹來。詩人與流浪漢紛紛閃躲。 《 水鄉 》 在風中逸去。身著怪異的女人跳起「黑暗女神」之舞。片刻之後…。
詩人幻化成一隻垂死的蝶,掛在藤枝上…。 「水鄉」將死蝶般的詩人從繩纜上解救下來…。廟祝說著:天空將灌下洪水,村莊即將消失。「水鄉」、詩人與農民在樹林中,一陣風暴徒兒便來襲…。
流浪漢在觀眾席間站起身來,告訴觀眾:在全世界建水庫的地方都流傳著「水鄉」的傳說…。這時,觀眾都跟隨 《 水鄉 》 在林樹間遊走,逕自幻化成黃蝶…在時間中飛越時間。
1998 ,時間彼岸的那個夏日,帶著這則流傳於 墨西哥的 《 水鄉的傳說 》 , 來到黃蝶翠谷 ; 那時,記憶淌流鐵刀木林的陽光穿梭間,我一直記得面容清秀的演員忠良,以帶著些許馬來腔的中文,帶著觀眾席間的美濃鄉親喊著 : 「愛美濃 反水庫」。時間隔空憶起,感覺重要的是:彼時的當下,沒有任何違和感:因為,1990 初期,反水庫運動的氛圍融在環境劇場的內循環裡。
那以後的時間裡,當美濃已經透過行動,在環境運動與第三世界相關連帶上,生產高度對話的結構性關係後,我與劇場夥伴,結合美濃愛鄉在地動能,將環境劇場: 《 回到里山 》 導入有機農作,進而在廢棄舊菸樓旁的田間,吹動水田中央的秧苗,讓 《 里山 》 成為一種戲劇寓言,又或現實中的預知紀事 ?
2015 回到里山─在日本大地藝術祭穴山村,林舜龍的地景藝術場地。(鍾喬提供)
《回到里山》作為一個儀式劇場,既有如上的內在形式需求,也有作為構成一個儀式的所有外在的骨架肌理,如人、靈結構的演示,人、靈間媒介的導入,以及實時儀式的踐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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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評人林世育在他的文論中,這樣寫著。在他的解析中,這齣環境戲戲嫁接了台灣祭師、墨西哥傳說中的水鄉,以及美濃伯公。在戲劇的跨領域裡,尋找人們如何透過反水庫運動,在環境倫理胎動的1990 年初期,透過全球化年代的資本積累,擺脫1970 年代以來跨國本土的環境破壞,卻又深陷自身於:資本外移至東南亞與中國大陸,製造亞洲地區土地剝削與環境污染的問題意識上。
於今回想,這是記憶-- 黃蝶翠谷中,越過環境踏查、生態護育、愛鄉認同環節後,將一畝田、一粒米置入國際結構性環境探索中,不可或忘的章節:一如劇場將劇本的衝突與高潮,導入現場的觀看感知視線中!
這時,將美濃客家與國際景觀連結,變得不融稍稍忽視:連結的對應場景恰恰是:日本「大地藝術祭」。這項國際知名的藝術展現,從地景藝術到社區連結,再到在地產業復甦。恰如策展人北川富朗所言:「這不僅僅是對藝術家的邀約;更重要的,是與社區、地景、村民對話的藝術家共創的場域…。」猛然回首,恰與美濃文化倡議中的 《 回到里山 》 演出,不謀而合。於是,從美濃出發的那個日出,像似晨曦間的露珠也發現著:這是一伙蹲在時間長廊中的戲劇人,在「天圓地方」的民間廟會的車鼓劇場方陣中,踩踏、行動、跳躍與身體的到位!像似在在時間中,收束一種文化想像。
2. 藝術的文化行動 沿著日本最為豐沛的河川──信濃川逆溪而上,最遠是千年繩文化的一片陶泥 ; 而後,是土地、農民、流離、戰亂與近現代的都市化離鄉。空間中,奔放著一種地景想像,從川端康成的雪國出發,火車穿過那暗漆中有微光的隧道後,足跡踩進寧靜的,卻也是歷史上農荒農亂的 《 越後妻有 》 地區。於是,從2000 年的某一個時刻開始,生長於此鄉此野的藝術策展人──北川富朗,開始在自己的家鄉展開兩千場的鄉野說明會,親自向農民們講解:地景藝術在這片原本被現代化所遺棄的土地上,將帶來生機與轉機的種種構想與創意。並在絲毫不帶任何理所當然的處境中,開始了首回的「大地藝術祭」。
從時空的交錯中,日本「大地藝術祭」走進了我們的視野。但,必然有的是,由遠而近的一種文化旅程。可以說,一直到2009 年,台灣或者亞洲的文化界,對於相關這項藝術祭的理解仍是很淺的,更遑論參與其中了!然而,經過2012 年的些許擾動,再到2015 的今年,這項每三年舉辦一回的藝術祭,終而成為文化藝術與社區深度參訪者,最為關切的一環選項。這背後,自然有其緣由及道理。深入看,不外是近些年來,島嶼因著土地資本化的市場衝擊後,帶動了種種危機:其中,土地炒作、糧食自足、環境生態是圍繞這危機的三大議題。
從地景藝術到生態環境,土地成為關照的核心;也讓一項藝術活動帶有文化行動的性質。我們從這個角度去靠近「大地藝術祭」,浮現眼前的,將不再只是相關藝術創作本身的面向。而是透過藝術的文化行動,如何復甦土地的生機。亦即,藝術已經不再只是藝術家的創作,而是如何與在地生活產生友善環境的連結。也就是這樣的連結,「里山文化」進入了我們的視野當中。「里山」”Satoyama ”在日文中有著以「親切」做為出發的意涵及想像。這意涵與想像,也可以從論語中的「里仁為美」找到某種相關性。也就是既以山為鄰里,且如何與山相對話的意思。在當代生態環境關切中,這是相當具有指標性的一種述說,理由便在於:「里山」不僅僅是生態保護,它更與人的生存態度及生活倫理,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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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在歷經現代化的環境與生態衝擊後,「里山」回的去嗎?如果,答案就在一種探索中。我們如何可能回到這與土地共呼吸與棲息的文化中呢!這不免讓我回想起2012 年初初踏上這片稱作「越後妻有」的山區時,沿著山線穿越茂密的杉木林,時而在一個小小的村路口停留下來。林間、舊屋、田丘、矮矮的樹叢…再走深些,便在一個寧靜神社的大樹蹲坐下來歇息。眼前身後盡是各種各樣置放於老屋、稻田、廢棄小學,山路旁的藝術作品。很重要的,每一件作品,都在散發藝術芒光的瞬間,長久地陪伴村民身旁,就像似說故事給來訪的客人聽,更像似蹲在時間悠忽的長廊中,聆聽著老人們說他們鄉居生活故事的一張臉孔。
3. 潛藏於身體裡的「里山」 1995年水鄉傳說在黃蝶翠谷母樹林。(鍾喬提供)
那麼,「里山」如何在身體裡駐足?又為何在身體裡駐足?這一切,都因為這場文化行動,將以環境劇場的形式展現在觀眾的面前。而潛藏於這身體裡的「里山」,又將以怎樣的身體之魂現身?首先,還是得回到2012 年,在「大地藝術祭」的穴山村,當我們以台灣民間鼓花陣的天圓地方,做為表現場域時,那廟會身體的「踩踏」,原本為了去除土地之邪的目的而被引用出來。後來,依著這軸線的脈絡,便也形成了對抗當代生態破壞及環境污染的一種身體表現。
就這樣,「踩踏著…踩踏著…」我們一路從村中的小徑、民家、穿越綠油油的稻田,跟隨著鼓花與大型布偶來到藝術家林舜龍的作品廣場,為村民與地景藝術留下難忘的時刻。這從民間來的身體藝術,也為藝術如何引入社區提供了某種跨越國境的想像。但,跨越必有出發時的原生樣態。這一回,我們以連結「美濃里山」與「大地藝術祭」做為源頭,鋪陳了一個水鄉仙子的傳說,經由祭師的點引,和村民共同形構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歲月痕跡,而這當中及背後,端坐著一個像是石頭般的人物,他是伯公。
伯公,是美濃客家的信仰核心。或許,對很多人而言,很難置信於原本的伯公就僅僅是一顆石頭這件事。但,這件事說明了先民在天、地、人之間的信仰關係,是何等與友善生存的環境,發生著從緊密關聯中所蘊生出來的智慧。在美濃開基伯公的碑文中有一段,這麼寫著:「我等同心誠意祭告山川,懇祈上蒼,祐此土可大,亦因可久,將奕世而瀰濃。」在這裡,土地成為碑文中,貫穿時間與空間的軸線。也就是從這條軸線出發,漸次形成2015 年的身體行動演出: 《 回到里山 》 。這演出,其實是劇場藝術引入社區的一項文化行動,並緊緊扣連藝術家林舜龍在演出場域「穴山村」,所創作的「即時即景」”Site Specific” 地景藝術:「跨越國境:村」。
地景藝術與環境劇場間的相互對話,既是劇場的身體在美學地景中的行動與儀式;也是劇場的時間,架起了通往地景藝術的空間,深深扣接著美濃與越後妻有的每一吋足跡,無論在現實中或想像裡。
在美濃,伯公信仰的當代對照,其實恰在一片種植著鐵刀木的「黃蝶翠谷」。在這裡,原本美濃水庫的壩址若被蓋起,全區將被淹沒。端午節的這天,我在借居的鍾氏祠堂與鍾家人祭完祖後,開著一輛舊式手排車前去排練。車程中恰要經過一道筆直的鄉村道,兩側種植著茂密成蔭的小葉欖仁,在遠山與收割後的稻田間,相互映輝著一片晨間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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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際,突然,有成百隻的黃蝶,一撮接連一撮的飛越在稻野及車路之間,成群結隊,恰是飛舞著有機耕作之姿的天使之翼。午時,我們一夥劇組的成員,相約去也是演員及地景藝術家的元鴻及佳蓉家後山取午時水;就在回程時,於佳蓉的秧苗圃中,驚艷於黃蝶在苖圃喝水!在蝴蝶的生態系中,公蝶以水滋養體內荷爾蒙,以待交配…於短短一個月生命期,完成傳宗接代的「蝶生」。端午節氣值天地陽剛,黃蝶在客語中稱作:揚葉仔!而美濃客家傳統衣飾,也賦予勤快女人以黃蝶的圖飾。我在排練筆記中寫下了這樣一行字句,說是:「揚葉仔啊!揚葉仔!輕揚的兩翅,據民間傳說,是祖先靈魂的回返,以薄薄的翅便驅走水庫的邪靈。翻新生態環境既科學且神祕的篇章!」
4. 穴山村的傳說與子宮 「大地藝術祭」橫跨越後妻有遼闊的山區,我們形構的地景與劇場,收斂在一個稱作「穴山村」的村子裡。這小小的村莊,即將轉化成來日的「東亞藝術村」的一個區域。在這裡,村民間流傳著一則傳說:舊時,沿著古道通往信濃川出山的山路,因為是走私者與娼妓聚集之所在,故而在日文中通稱為赤線。這下方的林蔭間,有一座據傳神明已遠行尋里山而去的神社。就在神社外的大樹下,有一個小小的洞,村民傳說洞裡頭住著一位仙女。因為這洞便象徵陰道,傳說古時任何去看這洞一眼的男人,都會瞎了眼…我們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鋪陳著稱作「水鄉」的仙女,從這洞中誕生來到村莊的故事。
藝術家林舜龍在從這故事的衍生中,找到他的地景藝術的創發靈感。他以整個村庄為子宮的思維,將時間的軸線,擺放進地景的相互串連中。他說:「這是自然界中『子宮』的意象。人類從母體誕生,長大後組成家庭,許多的家庭聚集後成為了村落,這過程中所刻畫下的記憶與時間的痕跡不計其數。被杉木林所包圍著的穴山村,彷彿就像在母親的子宮一般,在此出生的人們無論離開多遠,最終都會回到穴山的墓地、回到母親的懷抱中。」
如果說,「回到里山」的身體行動表演,涵容了「水鄉」的傳說與穴山「子宮」的地景意象,這場連結「美濃里山精神」的演出,將以「時間之穴」的子宮現身,而後沿著「時間之徑」到達「時間之柱」,再經歷「時間之板」最終抵臨的是象徵著死亡後再生的「時間之簾」。而尋找里山便也在這時間的旅程中,一步步經由儀式性的劇場身體,由演員與觀眾們共同踏上這「里山之旅」的探索。
從地景藝術到社區連結,再到在地產業復甦。「大地藝術祭」恰如策展人北川富朗所言:「這不僅僅是對國際知名藝術家的邀約;更重要的,是邀請與社區、地景、村民對話的藝術家來共創的場域…。」我想,恰是這樣,我們走進了里山探索的一趟時間之旅中,而空間就在我們每一步的踩踏中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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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伯公化胎下小坐 時空的步履,回返美濃。「三隻水牛,以不一樣的擺頭身姿,用全身的氣力,在池塘裡翻水;田埂旁,蜿蜒的一條村路… 延伸到畫面的盡頭,浮現在遠方的是一隻垂直的、大大的、不成比例的黃蝶;村路上,七個踩街的演員,恰用廟會鼓花陣的菱形步,舉著『水鄉』布偶,在村間行進… 」 藝術家林純用以E-mail 寄來他的版畫創作:〈回到里山〉時,我先是心頭一驚,聯想著參與此次演出的農民藝術家羅元鴻和妻子蔡佳蓉創作的四季稻草人,那種從美濃客家新一代有機農民出發,所展現的對於里山精神在美濃的生態哲思;還有,以意象作為出發點的、溫曉梅的「水鄉」布偶。而後,便也自然底想到魯迅介紹珂勒惠茲時,屢屢提到的那幅稱作〈犧牲〉的版畫。時代或有不同,〈犧牲〉是以母愛為出發,將一個孩子獻給戰爭苦難的掙扎與反抗。而林純用的〈里山〉,卻是運用於再也很難回去的農村景象。 懷舊嗎?倒也不盡然… 因為,版畫的筆觸總讓人感受到,像似烙刻在心版上的血痕,久久無法去忘懷那每一刻、每一痕的心與力。這樣的感受,我在回信給純用時便說了!「從年輕時,第一次看到魯迅介紹的珂勒惠茲版畫時,便在慘綠的內心,找到了精神歸宿… 」所以,「里山」並不是浪漫的理所當然,有其歷經的困頓與掙扎,特別在美濃是如此,相信其他飽嘗地球暖化的世界各地,也恰恰是殘山剩水後,對於好山好水的引頸期盼,更多是埋藏其背後的,在資本市場的包圍與吞噬下,土地倫理如何回歸的糾纏。 那麼,「里山」是什麼?從自然界的地理了解裡,「里山」不是僅以保存自然景觀為標竿的黃石公園;相反的,「里山」是有人在自然中生活的自然公園或環境。這樣的理解,也是生態倫理的理解。因為,無論離鄉人口的驟增,人口老化的嚴峻或土地倫理的破壞,都再再說服了「重返里山」的生態主張中,人在其中扮演的關鍵腳色:重新向大自然學習。所以,我常說:「里山」除了是生態主張,更多還是人在土地上,相關生活與生產的再次復甦。 若說,美濃也是里山,不能忘卻伯公庇佑!伯公,在美濃,原本就一塊石頭,安置在像墳般的化胎前。兩旁總會有高高的樹作為庇蔭。鍾氏夥房的這座伯公,庇蔭的是兩棵高到半天的芒果樹。每回坐在樹下,感應的都不是什麼神靈一類的體驗;相反的,恰恰是回憶起童年時,偶爾從城市回到阿婆的祖家時,在大樹下遊戲的畫面。這時,在這芒果樹下,伯公這石頭便也化做記憶中和藹的大伯公,看著童年的自己怎麼玩著彈珠… 偶爾,拗不過頑皮的孩子的央求,還從座壇上走下來,和孩子們跳了一圈格子哩!但,這一天有些特別。因為,是端午佳節,便也從遠遠的鞭炮聲中醒來。這是自今年二月以來,為了排練這劇碼,在美濃鍾氏古蹟夥房借宿的不知第幾回了!於是,跟著祠堂香煙繚繞;也去了後側的伯公化胎做了燒香儀式。返家的屋主也是好友秀梅邀我也燒香拜拜,彷如鍾氏一家人! 這件事,於是讓我回憶起:約莫是我從念國民小學的童年起,當時未曾讀書識字的父親,為了自修中文,勤讀一本《三國演義》,不知有數十、百回,將一本布滿皺痕的舊書握在手裡,久久不放的身影,常留在我的回憶中… 。很多年以後,當我上了大學的某一個日子。父親有一回,從放雜物的一張櫃子裡,取出一本他用棉紙裝訂起來的冊子。他拿給我看,我從他鋼筆書寫的字跡中,讀到「鍾氏族譜」幾個字!「是族譜?」我問說!「係呀… 」他用客語回答。他並說,自幼生在貧困山區裡的他,自然沒能有一本族譜。於是,為了他手上這本他用鋼筆手抄的族譜,他曾遠赴美濃鍾家夥房抄錄鍾氏族譜啊!現在回想,我於是較為明白,父親讀《三國》識中文,最終便是為了抄這本族譜! 而事隔超過半世紀後的這天端午,我就站在他當年抄族譜的鍾家夥房宗祠的神案前,舉香祭祖!這一天,也是端午陽氣最重的一天。我驅車前往排練,經過一道兩排都是小葉欖仁的筆直村路,就在轉彎進入林蔭時,一夥又一夥的黃蝶在田間飛舞著輕薄的翅膀。我想這黃蝶是美濃里山的重要象徵。為何呢?因為,這一群群黃蝶的故里就在「黃蝶翠谷」。設若,當年美濃水庫被建蓋完成,則非只無法見到這黃蝶的飛舞,更沒有當下從黃蝶翠谷展開里山精神的任何路徑了!
6. 時間,是一條紅繩 最早,一九九八帶著墨西哥傳說中的「水鄉」大布偶,在美濃黃蝶祭展開反水庫戲碼;十八年後,相同的「水鄉」戲碼,卻有了更靠近在地的身體行動!時間是一條看不見的紅繩,牽繫著彼岸與此岸的水鄉!「回到里山」是跨越國境的劇場文化行動。從美濃出發,前往日本「大地藝術祭」,而後,再回返「美濃黃蝶祭」,並且擴展到高雄「衛武營榕園廣場」。它意味著一種在相同的大環境下,卻涵蓋不同經驗的土地、河流與人,如何走上尋找里山的道途。如果,美濃是我們較為熟悉的里山地景與願景;那麼,在地緣面積廣闊的「大地藝術祭」越後妻有山區,有一個小小的、宛若山中之穴的穴山村,則是另一座里山的他山之石。 穴山村和其他越後妻有的村莊一般,都在上個世紀七○ 年代備受現代化衝擊。人口大量移住都市,幾幾乎失去了生機。二千年,「大地藝術祭」策展人北川富朗在自己的家鄉,開始了將藝術引入社區中的梯田、舊屋、廢棄小學及偏遠地域的想法與做法。最後,成全了藝術地景化、地景藝術化的願景。每三年一回的藝術祭,帶動五十萬人潮的深度參訪,對於復甦在地經濟並從而推進農民友善土地的耕作,鼓舞不可謂不巨!
當我們的腳蹤踩進穴山村時,劇場的身體,深深被一個流傳在居民間的傳說所吸引著。村子以一條已經被廢棄的古道,連結外出的道路,直抵日本最著名的河川:信濃川。劇中的「水鄉」仙女在這洞穴中誕生出來後,成為村莊中主要的河流與水的溫床。說著這相關水鄉與里山的故事,說是:「水鄉」留著烏黑的秀髮成了村莊中最主要的一條河流;然而,有一天,村民們早上醒來時,水庫的惡夢如巨大的口吞噬著村民,村民透過鼓花陣的抗爭!重新邁向尋找「里山」的道途……
從這樣出發的「回到里山」,與其說是一場表演,到不如說是一場身體行動的跨境演出。儀式的重要性,倒也不意味著對於民間廟會庶民文化的懷舊;相反的,是透過經由轉化與整理的身體系譜,重新賦予廟會鼓花陣的身體「踩踏」,一種對抗環境、生態汙染的元素。而其實,「回到里山」便是重新尋找里山;也是對里山的踏查。當我們邁開這樣的雙腳時,身體已經進入一種文化行動的狀態,就如烙刻在林純用版畫裡,那遠遠地活躍在土地上的七個演員的身型。他們回到里山,恰也在追尋里山。
時間在轉身的瞬間再現,匆匆十個寒暑。長廊的彼岸是2015 ,版畫上的水牛與演員,將手足舞蹈的車鼓陣頭,一逕地拋到時間此岸的一張紅底圖卡上。「立」與「三十」的字眼顯得格外搶眼!
黃蝶翠谷的一場環境戲劇,從 《 水鄉的傳說 》 轉入 《 回到里山 》 ,於今30 而立,繼續邁向環境倫理世代交接的里程,總有後生的腳蹤生生不息,從夥房的簷瓦下彎身到廳堂,從晨曦廳堂到陽光已滿的曬穀場,攜手一步步走向母樹林,在鐵刀木間與黃蝶的紛飛相遇 ; 這期間,恰有伯公從一塊石頭中醒來,他冒出精神飽滿的客家圓粄臉,像似夜晚酒醉有加,於是沙啞唱誦:
奉請─ 今晨吉期 開基福神 新壇甫竣 我等同心誠意 祭告山川
懇祈上蒼 佑此土可大 亦因可久 將奕世於瀰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