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口,像困在一個黑箱裡:《家鎖》選摘(2)

2025-07-05 05:00
華人家庭父母出於對子女的愛,建立在情緒與控制上經常讓家庭氛圍陷入窒塞。(示意圖,Unsplash)

在我們家裡,做孩子的,做每一件事都要按父或母的要求去完成。

我母親不開車,在加拿大幾乎沒有社交活動,加上加拿大冬季室外天氣嚴寒,人們都留在室內,我母親把她所有的退休時間,花在清潔房子、造飯、收拾家居等活動上。

我認為她對清潔做得太過,接近「潔癖」,但她始終覺得「愛清潔是一件好事」,當別人讚賞她把家居收拾乾淨,她經常以此來自誇,認為是一個女性值得驕傲的時刻。

對她來說,每一樣家務都只有「一種對的做法」。例如要把一個橙切開,她會堅持她的方法,並要求我們跟隨。她會在厨房示範,她說,要先以小刀在橙皮輕輕打圈割開,待皮和肉分離才用手掰開。我父因為常直接把橙一刀切開,橙汁濺在她的厨房工作臺引來母親不滿。

無論是切生果,煲水,倒茶,每一件事都會有規定的方法進行。

母親沒法想像,在她眼中的美好價值 ─整潔,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是過度控制,完美主義。我深刻記得,我哥曾當著母親面前,說過一句尖銳的話,他說:「妳把家裡弄得比醫院更乾淨。」

母親始終沒法想像,兒子情緒已緊張,再加上家中這麼多規條,對兒子的病沒有好處。

父母退休後,十分清閒而且精力旺盛,所有家務都由兩人完成。我們兄妹從不需要分擔下厨洗碗、清潔家居、洗衣或晾衫等工作。

明明加拿大家居雜務甚多,夏天剪草,冬天剷雪,但父母二人都會率先完成。

由於我逐漸搬離這家庭,在加拿大入住大學宿舍,其後回港進修及就業,我之後長時間一人獨居香港,因而學會所有自理技巧。

偏偏我哥與父母共住數十年,由一個少年變成中年人,卻不需在家負責任何工作。他和父母的相處模式,長年維持著由父母照顧,兒子接受照顧的狀態。

即使不用勞動,但由於父母的規管嚴格,我們兩兄妹的生活空間幾乎沒有自主可能,同居的時候,家庭衝突不斷。

我認為,這樣下去甚為不妥,於是透過教會的網絡,找到一位會說廣東話的家庭輔導治療師,並發起全家去接受輔導。事後回看,這是一次珍貴機會,唯一一次由一位獨立第三者,審視這個家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這個家庭,可不可改變它的命運?

‧ ‧ ‧

這位家庭治療師的出現,處於一個關鍵時刻。那時候,父母還相對年輕,兒子的病還是初發,女兒還未離家。過了這一個時機,要再改變,這些條件都不再存在了。

長年累月,我們一家四口,像困在一個黑箱裡。一切發生的事,在一間加拿大獨立大屋裡,外人包括親屬幾乎都不知道。好難找一些見證人,證明黑盒子裡發生過的事。我哥的病,是「家庭祕密」,守著這祕密代表著忠誠,對外公開猶如出賣家人。

漸漸,年代久遠,我的記憶開始模糊。有時,我懷疑那些曾經出現的事件,那些讓我痛入心扉的情節,會不會是自己的妄想。

尤其是華人家庭,子女抱怨父母過度管束是常態。面對著家裡有個嚴重病患的孩子,父母手忙腳亂應對強差人意也是情有可原。

就找一個專家,給這家庭診治一下。

在我發起下,一九九六年夏天,一家人驅車到離家半小時車程,二十五公里外的診所。主治醫生是我在教會認識的,他除了是家庭醫生,也是加拿大省政府註冊家庭與婚姻治療師。

之前一年我經歷了車禍,其後到華人基督教會參加活動,期間認識到這位醫生,知道他有替家庭做輔導,我立即抓緊機會。
我那時二十一歲,在多倫多大學攻讀到半路;我哥二十五歲,病情不穩,沒有讀書;家裡經常發生磨擦。我受不了這種低氣壓,很想找出路。

現在回看,我這小女兒竟然成功動員一家四口參加輔導活動真不容易。如前所述,父母年紀已近六十歲,性格守舊,愛面子的他們願意一起去面見心理諮詢師十分難得,因為過程需要在專業人士面前承認家庭內部出現問題,尚待解決。相比下,帶兒子看精神科醫生,是處理兒子個人問題,不代表為人父母做得不夠好。

那邊廂,我哥亦已病了五年,見證妹妹成功在加拿大讀大學、投入華人電臺兼職,他卻始終未能讀書或上班,找主治精神科醫生亦反覆。他肯參加這個家庭活動,或者只是跟隨大隊,但至少他願意。

從此以後,這一家四口,再沒有參加過任何類似的家庭治療活動。

家鎖立體書封+書腰。(春山出版)
《家鎖》立體書封。(春山出版)

*作者譚蕙芸Vivian Tam,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高級講師,獨立記者。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家鎖:華人家庭這個巨獸》(春山出版) (相關報導: 林宜敬專文:台灣富豪的家庭故事 更多文章

因為你,我們得以前進,你的支持是我們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