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著:阿罩霧【南天宮】的《船頭媽》與彰化【南化宮】的《老五媽》,隨著千人陣頭在街頭相逢時,他們會如何以媽祖分身親遇媽祖分身的身姿,將母性慈眉的神祇眼神投向對方,歷史煙塵又將如何在當下的民間土地上,留下廟會內外的魔幻紀事?

霧峰林家月光下的簷瓦。(鍾喬提供)
這,終究會是一件引人入勝的文學或劇場命題;主要來自於時間長廊彼岸的史冊裡,兩頁難以翻閱的家族悲歡,都以這對媽祖姊妹分身,作為見證的起始。先是,《船頭媽》。在林文察於漳州征討太平軍,恰迎連天烽火之際,收到朝廷的官令,須借用阿罩霧水軍返鄉征討再起的《戴潮春之亂》。
這一天,風帆滿篷,將軍與水師船隊從閩江口出海時,便聽見遠遠的天邊傳來轟轟的雷響;他急忙從盔甲未來得及上身的艙房,穿越重重起落的桅桿與布篷,奔向逆颶風破大浪前行的船頭,手上拎著一頂隨手取來的官帽,他心思忡忡,思維著:若《船頭媽》淋了雨水,不慎著涼。他回返阿罩霧後,如何對鄉民與年邁的老母親交代呢?於是,以官帽替代雨帽,為《船頭媽》恭謹地戴上。
將軍在《船頭媽》的庇祐之下,涉渡重重黑水溝的漩渦,終而安然返渡家鄉;在一個露水淡淡抹過稻稈的清晨,他終而在母親與鄉勇的共同見證下,將《船頭媽》供奉於林家最初落腳的《草厝》大廳裡…。這以後,很多令人操勞的歲月裡;將軍胞弟林文明在阿罩霧家鄉,得知將軍於漳州《萬松關》遇難後,經常陷入生死存亡的困頓絕境中。很長的一段時間,在文明的睡夢中,都會浮現另一尊媽祖神像,竟在一座城裡被圍困得悶悶不悅;某一夜,他冷汗直冒,又從這樣的惡夢中轉醒,兀自發現自己已在這城內,不經意間,他一抬頭望向夕陽西下的城樓,竟在城樓的竹竿上,目睹了令自己骨肉全然崩解的景象:一顆血肉模糊的頭顱,高高掛在竹竿上,他這才摸摸自己已然失去知覺的脖頸,逕自發現,懸在城樓半天邊的那顆頭顱,不就是長在自己頂端上的同一顆頭顱嗎?

宮保第─霧峰林家。(鍾喬提供)
他驚嚇了!然則,他也勿須過度驚嚇;因為,這恰是不久以後,當他在朝廷官員的召喚下,走進彰化城後,境遇幾乎相同的命運寫照。文明被殺於官府廟堂,是否懸顱以示警呢?或許只是誇張的謠傳,卻也令人不寒而慄。啊!何等令後世阿罩霧家族與漂流島嶼震驚的境遇!這就是多年以後《船頭媽》與《老五媽》再次重逢時,必將流傳於市井間的傳聞。然則,這樣的傳聞存在著生死存亡的喜悅、仇恨、期待與嗜殺…都將在人們共同的念力與腳程中,抵臨一座祈求平安的廟會簷下!
人們必將會說:媽祖是時間中的神祇,將為災難中的悲劇,帶來未知來生紀事的祝福!
這樣的祝福中,走進此岸與彼岸時空交錯時,起浪的阿罩霧;腳蹤緊隨時間的煙塵,在霧峰林家的《後台》出沒,特別想說些話;稱之為《後台》其來有自。就好似走進戲台,我們看見的是時間痕跡鐫刻後,在春雨下過的午後現身的一面古樓;樑柱上,留下麒麟龍鳳的雕痕;戲台下,發出振聾發聵「地籟」般聲響的六座水缸。回首一問,才知是古人「不插電」的、苔痕早已迴繞的舞台擴音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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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戲台 雕樑與戲樓 從9.21重建的煙塵中見天日。(鍾喬提供)
這些現身的相貌,從時間的長廊中,穿越霧峰林家飛雲騰霧的一頁頁家族史,來到我們眼前,恰是深入導覽的大開眼界;而歲月琢磨下的【宮保第】,在林家子弟林俊明的牽引下,也確實有了這樣讓古蹟在現代社會的快速變遷中,沉潛下來的潛力與張力!可以說,時間的深心,就此埋下。
這一天的霧峰林家顯得格外不同凡響;因為,我們通常看見的是「看得見」的雕樑、廳堂、玄關、戲台與字畫或者飛簷…。然而,「看不見」的霧峰林家古蹟,卻是得先從倉庫開始,一路穿進暗幽的門房,再到時間遺失的角落。於是,我們見到非比尋常的塵埃與典藏,恰是暗室裡一束光線下的弦琴,彈奏出激切懸宕的琵琶音節。

作者在宮保第為新出版的「阿罩霧將軍」長篇小說簽書。(鍾喬提供)
「這是十面埋伏吧!」我問引路的俊明;他是現在【宮保第】園區的領頭羊,帶領團隊管理、導覽與珍藏文物,樣樣精通且人隨和。他笑了,回話說:「你說出神入入化的琵琶聲調嗎?」我這時才說:「不是…我是說這些藏在倉庫裡的寶物,簡直是臥虎藏龍十面埋伏而來…」
我們這都露出心神相印的笑容;擺在層疊的樑木對面的,恰是【宮保第】最初的那片木雕匾額,隔著標有恆溫器裝置的玻璃,立身在恆定的時間裡。接下來,塵埃中的哥倫比亞黑膠45轉,放在一本書寫現代歷史的線裝書旁,而後有雕刻未完成的神像,披著紅布尚未見光…。
一座架設在時間灰暗地帶的樓梯,攀沿著上二樓,熟門熟路的古蹟與社區重建工作者,拉出一幅長長的布條,寫有文化古蹟保存行動的鮮明字跡。這時,從他的口述中,我們得知9.21 大震時,他在這裡整理文物的種種事蹟。沒想到竟於參覽庫房時,在鐵皮屋頂下,滿滿是9.21大地震後搶救下來的文物堆中,不意間看到一只厚厚的塑膠裡,積著一疊糊掉的棉質的袋子;好奇地細心抽開一看,眼前出現我童年時的記憶…。【糧食和平】的麵粉袋,引領兒時的我,搭著清晨的火車,回到三義阿婆家,跟隨不很響亮的敲鐘聲,奔向庭院種植一株桃花樹的小教堂。我和鄰舍的孩子,跑得比車輪還快,都到教堂門口集合,準備領一袋美國人的麵粉回家,這讓阿婆苦惱起來,用客家話低咕著:「這怎辦煮呢?」
現在回想,兒時在河床上奔跑的場景,一下子都回到眼前;夏日熱得喘不過氣來,穿這麵粉袋縫的內褲,在家鄉三義庄旱溪河床的卵石上,跑跑跳跳顯得自在如走路,就等阿婆在煙吹的伙房喊我:「小兒牯诶!轉來吃飯囉…!」。這麵粉袋內褲很吸汗,孩子穿起來,在鄉間跑得特別舒暢!我是典型的戰後嬰兒潮世代;在文化冷戰的政經「洗禮」下,穿過美援的麵粉袋內褲,吃過美援的營養午餐,這都是原本美國因生產過剩要倒入太平洋,後來轉為反共物資的糧食美援;我也是穿紅十字會「估衣」長大的孩子,直到高中時期,還穿過胸口有彈孔的越戰美軍制服「估衣」,因為辛勤的母親是典型的客家婦女,在父親藤椅生意失敗後,便以台中清泉崗美軍基地的外圍,在台中港碼頭的貨櫃裡,頂著煙蓬蓬的漫天衣塵,接收美援剩餘的援助二手物資---「估衣」,作為家中勞動的艱苦收入。

9.21 淪座廢墟的宮保第,歷經重建的艱辛。(鍾喬提供)
我很難忘記,有一回母親從清泉崗美軍家裡幫傭回來,向父親說了美國人用烤箱烤麵包的事;後來,父親竟然自己動手用剩餘鋁板,敲敲打打出一個烤箱來,當真是可以接電烤麵包的機器。他說:「我做的mein-bau-比美國Laei 好食…」我現在回想,當真是客家勞動者,在貧困得連田都「佃」不到的家裡出世,養成的「勞身勞命」的日子。兒時常聽爸爸酒後在餐桌上說這四個字,現在似乎仍在耳際迴繞,思念不已!
媽祖,毫無疑問,是庶民日常中超越日常的救贖;災難帶來種種苦難之後,祈求的無非便是媽祖以神祇之相,於俗世引領的慰藉與平安。這就讓目光更投射在【宮保第】側邊的一幢簡易的房子:【草厝】。或有人知,【草厝】其實是阿罩霧林家的【起家厝】。最早,家道中落後,由先祖老母親舉家遷居在阿罩霧落居,開啟拓墾的新契機。日後,阿罩霧將軍林文察征討太平軍,在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卻於漳州《萬松觀》一役,命喪黃泉,屍骨不存。據說在將軍喪命的那個夜晚,阿罩霧家中,他年邁的母親戴氏做了一樁噩夢。夢中有一顆閃亮的流星忽而從夜空降落,而後便殞落在「草厝」的簷瓦上。
這【草厝】恰是歷經時間洗禮,也在9.21大震中幾乎樑斷瓦蹋成廢墟一片;卻從一磚一瓦的記憶碎片中,逐步構築而重現希望與未來。願景,總是在傾圮時,從斷垣殘壁間冒出新芽;這麼看,就愈能明白:為何是稻草,在遷徙者的勞動中,留下時間的印證。一幢稻草堆疊在屋版上,順著水流形成遮風避雨的簷瓦。這期間,開展了一個家族在磨難與輝煌的交錯中,向天地學習了《約束》、《相幫伴》與《逗歐演》的綿延智慧。
這都來自於已過世的蔡松柏師傅,傳襲一生中,透過伸手勞動與研磨,所留給後世如吾人者的智慧。屋頂的稻草要共同綁緊,一束一束,也是人與人相互的
信任和允諾。
有一種說法是:看戲要看「後台」,深藏多少餘音繚繞;若果回聲不斷,肯定能在來日戲劇辦桌時,發揮藝術角落的埋深心與發大用!

戲台下的水缸 是不插電的音箱。(鍾喬提供)
阿罩霧的「後台」潛力,延伸到時間長廊中的未來;我這樣向引路者說著,他回首一望,文物彷彿在天地間呼吸起來,大夥兒在時間的煙塵中,慧心齊聚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