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欽觀點：當山姆大叔變成川普爸爸─語言、權勢與北約的真實依附

「當語言開始服從強權，制度也將跟隨失靈。」——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

2025年6月，北約峰會期間，一段看似玩笑的對話迅速成為外交界與媒體焦點。現任北約秘書長、荷蘭前首相馬克·呂特（Mark Rutte）在會中語帶比喻地說出「爸爸要用強硬語言（Daddy has to use strong language）」，原本意圖轉述川普先前形容中東衝突如「操場上的孩子打架」的用語，卻立刻被媒體渲染為「呂特叫川普爸爸」。川普在隨後的記者會上更是樂在其中地模仿道：「爸爸，你是我的爸爸」，引得國務卿盧比歐當場失笑，場面戲謔但弔詭無比。

表面上，這是一場外交玩笑；但若撥開語言的煙幕，卻無可迴避地揭露北約安全架構中的深層權力再配置與語言失衡。當「山姆大叔」這位民主與自由的象徵，漸漸被「川普爸爸」所取代，北約的制度正義與多邊合作也悄然轉化為一種交易式依附的新秩序。

雖然事後這位素有有「不沾鍋馬克」（Teflon Mark）之稱的秘書長急忙澄清，表示「爸爸」僅為形容某些歐洲國家對美國是否會留在北約的焦慮，並非個人崇拜或角色轉移；但問題核心並非「是否叫錯人」，而是：為何歐洲國家會如此自然地以「孩子」自居？又為何美國總統成為能夠教訓、庇護、賞罰的「父親」？這種語言上的自我定位，恰恰證明了制度正當性正在被語言權力所侵蝕。

川普對北約從來都不是信徒，而是收費者。他早在2018年便痛批盟國軍費支出不足，甚至在2024年競選期間直接威脅「若不付款，就讓俄羅斯做想做的事」。如今重新執政，他更在峰會上推動北約成員國達成一項里程碑式協議：各國須在2035年前將國防與安全支出提高至5% GDP，遠高於現行2%基準。在被媒體問及「歐洲能否在沒有美國幫助下自我防衛」時，川普僅輕描淡寫地說：「一開始他們會需要幫助吧……你去問馬克。」

這種話術，不是個人風格，而是制度語境的再定義。在川普口中，北約非但不是一個多邊防禦共同體，反而更像是一個收費安全保險計畫。他是唯一的保護人，而成員國則淪為需要繳費才能獲得防衛保障的配角。從國際政治經濟學（IPE）視角觀之，這就是「交易型依附」（transactional dependency）：你出錢，我保護；你猶豫，我撤退。

事實上，語言從來不是無辜的。當「爸爸」這個稱謂可以輕易進入外交語境，當戰略夥伴變成家庭倫理的再現，這絕非偶然的黑色幽默，而是長期安全依賴的心理投射。2025年英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所」（IISS）指出，若美軍全面撤出，歐洲國家自身在高強度衝突下的戰力部署與後勤支援能力僅能維持數日。歐盟雖提出《戰略羅盤》強調自主防衛願景，但距離實質「獨立作戰能力」仍然遙遠。職是之故，即便「爸爸」只是語言意外，卻無比真實地反映出集體戰略無力感。

反觀川普，他顯然對此角色樂在其中。他不僅未駁斥「爸爸」一說，還以戲謔調侃模仿回應，強化其個人領導的話語權。這場語言傾斜更像是一場「語言政變」（linguistic coup）：透過言語戲劇化重新安排制度位階，將北約安全機制個人化、父權化，最終導向單邊主導的外交劇本。

未來，北約真正的挑戰不在於是否達到5%軍費目標，而是語言、制度與主體性三者能否重建對稱關係。如果未來的聯盟關係由「爸爸教訓」與「孩子順服」所定義，北約將不再是民主規則體系的堡壘，而是情緒化安全依附的浮動裝置。

英國的國際關係學者愛德華·卡爾(E.H. Carr)曾經喟嘆：「國際秩序的危機，不是敵人太強，而是盟友自甘變小。」不論「川普爸爸」事件是否純屬口誤，抑或心聲的意外表白，其結語都是清晰的：當語言開始模糊權力邊界，安全體系也將隨之喪失制度韌性。北約不需要一位「爸爸」，需要的是平等、有責任感的成員——願意共同承擔風險，也願意共同書寫規則。 （相關報導： 黃錦鐘觀點：川普介入中東局勢給習近平什麼警示？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