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袋戲碰不碰政治議題？布袋戲能有什麼政治寓意？從觀眾的角度來說，只要我們關心政治，即便作者無意，我們也可以給作品挖出各種各樣的政治寓意來；而從編劇的角度來說，既然有人關心，政治又對大家都有影響，那自然是碰比不碰更好，更能讓人共鳴與思索，更能作出賣點。而且你看，發在風傳媒的本文，就要從政治議題來跟大家推薦金光布袋戲；足見政治可以擴展小眾作品的觀眾群，提高其認受度。當然，也不宜太直接地影射、對應現實中的人事，不然容易得罪人、觸犯禁忌；這也不難處理，只要情節有所差異，把要討論的東西講得通泛一點就好。
且讓我們看看2014年12月發行的金光布袋戲《墨武俠鋒》17集，俏如來、赤羽在逃過中原群俠追殺後的對話：
赤羽：你現今的情況，令我想到兩年多前，你父親史豔文受到誣陷。群俠總是善忘，相同的事情發生不久，如今便又重演。
俏如來：我相信當中，仍有不少人相信俏如來；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就算有信任俏如來的人，也不可能違反大眾的意思，俏如來能可體諒。
赤：你與你的父親同樣善良。
俏：因為人總希望自己能成為英雄，在聚集的時候，願意相信自己能盡一點力量，為天下進行一點改變。
赤：但無法判別這改變是好是壞。
俏：只會更好。
赤：哦？
俏：因為歷史無法回頭，我們無法證明沒改變會更好，所以對贊同的群眾而言，只要改變就必然是正確，否則，他們就必須接受，自己是讓天下動盪的原因。
赤（雙目略張，微微後仰一息）：我講錯了，你與你的父親截然不同。──我開始對教育你的人感到興趣了。抱著這樣想法的你，為什麼還能有著救世的胸懷？
俏：赤羽先生是認為俏如來對人性失望？
赤：難道不是嗎？
俏：其實人都有脆弱的一面，為什麼不能給予包容呢？正因我們自己也同樣脆弱，同樣會犯錯，才更需要互相扶持。赤羽先生，你不也扶持了俏如來的脆弱？（握拳）
你有沒有聯想到什麼？我馬上就想到了2014年3月的太陽花運動。計算編劇與後製的時間，似乎可以說這段劇情就是在對那場運動表示意見；但當然，懂得自保的編劇不會把關聯寫得那麼死，而是從這齣戲本身的理路開展，普遍地討論群眾政治。
首先必須說，這樣的劇情，出現在今日的台灣，是非常可貴的：解嚴以來，我們不乏探討政治的影劇作品，但大多數都是以「情感和理想主義的失落」為主題，以缺乏力量的小人物為主角，寫溫情與悲劇，詢喚觀眾的同情心，以及各種不可能的其他可能，各種只能自足於想像中的想像；鮮有一個劇集，能夠基於對人性、權力的冷靜認識，並且讓主角成為強者來參與政局，成為棋手，而不是被擺佈或逃不出棋盤的棋子。大家現在都看過一大堆政論節目，對人性的黑暗熟悉到吐了；回頭想想以前看過的台灣電影、連續劇、武俠小說，對政治的認識，是不是都太膚淺、片面、天真，好一點的也只是淡化、保留、點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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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布袋戲，雲林黃家的布袋戲，走了強者路線，讓第一主角，正印文武生擁有權謀詭詐，扛著爭議來維持正道。霹靂的素還真如是 ，金光的俏如來，也是一步步從初登場時的友孝軟萌，幾經鑄心，而成長為堪當大局、能可變造歷史的人物。
《墨武俠鋒》這一檔，不是傳統正邪對決或群雄爭霸的戲路，而是寫正道勝利以後的事情與新問題。它一開頭，給前一檔《魔戮血戰》收尾，就是中原、苗疆、鱗族、佛國合作擊潰了魔世侵略者，封閉魔世通道，戰爭結束了。接著，中原武林成立了新的聯盟組織「尚同會」，和原本的世仇苗疆及原本隔世的海境鱗族簽訂了和平條約。至下一檔戲的地門出世前，天下再沒有大的動盪；衝突戲碼，便在浮上檯面的墨家九算的權鬥與舊帳之上。
和平底定以後，尚同會盟主玄之玄所辦的第一件事，是清剿魔世餘孽及之前為虎作倀的「黑瞳」組織。然而，主角群與觀眾都知道，「黑瞳」的首腦，正是這個墨家九算的老七玄之玄。他之前從未在檯面上活動，那是怎麼當上武林盟主的？俏如來向群俠保舉他上位的，說辭是玄之玄先前臥底魔世有功，並且是俏的師叔，足可信任。實際上，前兩檔戲的整個魔世之亂，都是墨家陰謀驅動的，他們打算天下大亂後出來收拾局面掌權，現在他們也做到了，苗疆、麟族都是墨家九算執掌相位，無政府的中原也終於成立了一個比較像樣的組織；前任鉅子默蒼離給俏如來的遺命，就是終結九算的陰謀，阻止墨家掌權然後腐化。
那俏如來為什麼還要保舉玄之玄當上武林盟主？因為玄之玄是有著易容天賦的「影形」一族，如果放任他在暗處活動，極難對付，所以俏如來抓準玄之玄想要站在陽光底下的權力慾、支配慾，玄之玄也接受了這個無法拒絕的誘惑，賭自己能坐穩權位，湮滅證據，一步步把明瞭真相的俏如來整死。
於是，標榜著墨家「兼愛」、「非攻」口號上位的玄之玄，第一件事就是殘酷報復魔軍與「人奸」來樹立威信；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兩年多前，《九龍變》開頭，中原擊敗了同樣殺人無算的東瀛西劍流以後，俏如來採寬恕作法，私放了西劍流的降者，被群俠所責難。再之前的史豔文被誣陷，則是苗王逼藏鏡人當眾揭開面罩，發現史、藏是雙胞兄弟以後，武林出現傳言，說史豔文、藏鏡人鬥了幾十年不分勝負，其實是有所密謀，要藉此積蓄勢力，分別奪取中、苗的大權。
傳言當然是假，而今墨家上位是真的，但玄之玄採取民粹做法、復仇主義，群俠裡便不見質疑或反對之聲。與之相對的，只有佛國的菩提尊出面為殘餘魔眾提供庇護。兩方相持不下時，玄之玄提出妥協方案：菩提尊代替魔眾承受群俠拳掌，每受一掌，保魔眾一人。菩提尊被打得滿身瘡痍，也讓在場人士為之動容，然而，在之後的劇情中，中原群俠裡，沒有一個對菩提尊的做法表示尊敬或認同的；被講出來的話，全都是尖酸刻薄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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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到上面所引的這段劇情時，則是俏如來揭發玄之玄失敗了，反遭構陷為陰謀家而被追殺，具體細節和後續發展，這裡便不多說。值得思考的是：金光編劇，一貫把沒名號的中原群俠塑造成這種頭腦簡單、感情用事、得理不饒人的死樣子，有名號的才可能比較明理一點。如果編劇願意平衡一下，實在可以寫一兩小段，按照俏如來所敘述的那樣，安排幾個龍套私下談論，說不贊同報復、仍相信俏如來云云，然後被駁斥，或者說「我們私下講講就好，不要出去犯眾怒」來代表「沉默的大多數」，但至今就是沒有，一段都沒有。為什麼？
不論你的答案是什麼，俏如來給出了他的答案。這答案聽起來很是寬仁，於是赤羽嘆說俏如來和史豔文同樣善良；但緊接著，俏如來便對群俠的行為心理，作出了諷刺性十足的刻骨分析──我們可以對世界造成改變，而且這改變只會更好，因為我們不會容許別人將我的改變說成錯誤。再之後，赤羽那句「你與你的父親截然不同」，更可說是表示了《雲州大儒俠》時代和我們這個時代，在道德與政治思想上的根本差異。
讓我們設想一下：史豔文會怎麼看這被操弄的群眾？會不會像我們現在仍然見到的，老派的堅持中道、反民粹的社論，徒呼負負，頂多以忍辱負重互勉？差別是：史豔文有高強武功，而且編劇最後總能讓他翻盤，現實中的我們則不然。再說，敏感的朋友也會拒絕將應該是自主、覺醒的公民群眾說成是被操弄的。
換個思路想：史豔文這樣的仁者，對於隨時會和他翻臉的民粹，既然不能陷入憎恨或心灰意冷，那便只能保持一種憐憫的態度，而我們現在，對儒家持著「保守父權」之類刻板印象的青年，最厭惡的就是憐憫，憐憫令人感到居高臨下。人的情感，會下意識地排拒種種顯得道德比他高的人事，除非他也認同那一套道德準則。而現在金光布袋戲的世界，和我們現在的社會一樣，儒家的道德論述，在檯面上已經吃不開了；所以，現役的金光主角俏如來，思維就必須有所不同。
演到這段劇情時，俏如來已經繼承了師尊默蒼離的智慧與毒舌；在之前，史豔文曾經向默蒼離道謝說：「感謝你，沒有讓俏如來成為第二個史豔文。」不久後的劇情也有透露，默蒼離之所以選擇俏如來為傳人，也是因為他不想要「第二個默蒼離」。我們可以明顯看出，編劇塑造俏如來，是要他成為一個在兩者取得平衡的人。那麼，默蒼離代表的是什麼？
作為推動整個新金光系列劇情的核心要角，默蒼離也是以維護世界和平為己任的人士，而他的思維和做法，相對於秉持仁道的儒俠史豔文，是另一個極端：極度不近人情的現實、冷酷算計，可以犧牲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他透徹人性的弱點，逼自己睥睨眾生、毒舌對人，壓抑自己的情感；他的天運極差，所到處皆如掃把星般興起動亂，他以絕頂的智計克服橫逆，也使自己愈來愈偏激孤僻，以至眾叛親離，只剩冥醫杏花君一個理解他的朋友。如果說，史豔文遇過的種種困境，代表著儒家思想在現實中會遇到的問題，那麼，默蒼離的悲劇，也就是編劇設定的，以墨家思想為理念，以縱橫權謀為手段，最後將導致的悲劇。而俏如來的使命，就是兼採兩家之長，為他的世界，也為我們觀眾的現實世界，走出一條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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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系列中的墨家思想是怎樣呢？在我們的正史與《墨經》中，有「十論」如下：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樂、節用、節葬。金光編劇並沒有古板地直接套用，而是設想：在歷史底下沉埋了兩千年以後，會有什麼演變？可惜的是，雖然劇中人有敘述現在各境都在推行、宣講墨學，但還沒有正面地讓哪個角色出來闡述過這墨學是怎麼一回事，中層、底層的墨者也面目模糊，未見有什麼主見，高層則或變為權力動物，只有老二、老三還在（或者回歸了）正道陣營──緣故也是情義為主，而非理念上的思辨與堅持；堅持理念而壓抑情感的默蒼離，設局逼俏如來把自己殺死了。如果要從現有的劇情來看金光對墨學的推演，除了從幾個要角，大概也就是從「不近人情」這個角度。
一般都認為，墨學的式微，內在原因是墨家的訓練與紀律過於嚴苛，乃至違反人性。例如，劃分親疏遠近，是人之常情，儒家順著這個常情，提出「親親」的規範；墨家針對這種人性的流弊，提出「兼愛」以反對階級，然而組織總是會形成階級與內外區分的，於是，近現代的共產黨與左翼社會團體出現過什麼情形，墨家大概也出現過，而他們也就更須講求道德操守和組織紀律來維繫理念，這樣，社團的文化可能就會愈發令人窒息，然後或許掌握實權而變質為極權，或許壯大不了勢力而消亡。
這方面的弔詭命題，金光尚未多所著墨，目前演到老五凰后以「回歸原始墨家」為說辭，在其他幾算在檯面上奔走的時候，暗暗收編中層基層的墨者，但其具體的手段是否真有理念的說服，或者仍只是威逼利誘甚至色誘，還不知道。但我們現在可以先回到俏如來的台詞──
其實人都有脆弱的一面，為什麼不能給予包容呢？正因我們自己也同樣脆弱，同樣會犯錯，才更需要互相扶持。赤羽先生，你不也扶持了俏如來的脆弱？
這「脆弱」，接著前文，似乎有點沒頭沒腦，但仔細一想，確是合理至極的神來之筆：人會脆弱、會犯錯，相對的，會想讓自己剛強，會想證明自己正確。因此，本應正己然後正人的道德，會變成吃人禮教；本於正義的群眾政治，會演變成獵巫運動。然而，正如我們這一兩年來，在網上也屢見不鮮的：當千夫所指的對象是你親友的時候，你會想為他辯護，會想說服大家關注更多應該關注的面向；當你親眼見到應該是仇敵一方的人，親身與他相處時，你會感到他也有血有肉。簡單講，我們也都還有同情心，而這同情心，也就是仁，可以制衡偏激，祛除無明，阻止獵巫。當然，玄之玄那種以操弄民粹為能事的權力者，要務也就是隔絕同情，使脆弱的眾人逼迫彼此更加剛強、更為無赦，以維繫自己的領袖地位。
俏如來講包容，亦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左膠式「包容」。他對赤羽表完衷情，卻又握拳，顯示他的心情其實還是很有激憤不平的，賴有親友扶持，才能繼續堅持本心而不入魔。這樣的描寫，便讓俏如來的形象更加貼近我們常人，而非一些三流劇作中無論如何都愚蠢地堅持善良的愛心氾濫之輩。
那麼，通過這段劇情，《墨武俠鋒》有對台灣政治以及某一場運動發表什麼見解嗎？或者說，它有给出什麼解方嗎？如果有的話，我想，大概仍是一個老套的「情」字。在「墨亂」的政治性主題之下，《墨武俠鋒》有很多條劇情線，是由各方新舊角的愛恨情仇與舊帳來開展的，而也是這之中的情義互動，才導致了反派的垮台或悔悟，及主角群的又一番成長。
然而，儘管經過了這一切，不明就裡的中原群俠，仍舊是那副經不起挑撥、一撩就著的死樣子，連不會武功的平凡村民都比他們有腦。那這中原群俠，是不是又可以對應到我們網上的鍵盤群俠呢？
（註：老戲《雲州大儒俠史豔文》的時代背景設在明朝萬曆年間，新版金光改為架空世界，歷史與本時空相似而不同，地理也大大不同，中原朝廷在新戲中被淡化處理，消失了，編劇給的理由是如果要寫中原朝廷和皇族的話，會很麻煩，於是中原就被寫成了絕口不提朝廷的地方自治狀態。這樣的結構，或許恰好更接近台灣的現況，也更能對應民主社會的問題，雖然編劇或許並沒有比附之意。）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