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希臘金融危機與關鍵公投──21世紀的溫泉關戰役

希臘全民公投結果出爐，對於是否接受國際債權方「三巨頭」（Troika，歐盟執委會、歐洲央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附加嚴苛條件的紓困方案，儘管先前民調顯示支持與反對勢均力敵，但980萬希臘選民狠狠甩了歐洲領導階層一個巴掌，大聲向他們說：「不！」

身為當代歐洲文明的發源地，如今希臘在歐洲有了新的地位，成為反抗資本主義既定秩序的左派聖地。歐洲自2008年風暴之後逐漸回復的金融穩定，1992年依據《馬斯垂克條約》（Maastricht Treaty）建立的歐元體制，都正在面臨重大考驗。

台灣主流媒體看希臘，往往是帶有強烈的負面觀感：希臘欠缺財政紀律、希臘社會福利浮濫、希臘勞工所得與付出不成比例、希臘政府與人民抗拒改革、希臘不顧國際關係誠信原則、台灣要全力避免自己淪為下一個希臘……

然而再深入一層想想，希臘選民這次拒絕的三巨頭紓困方案，並不是什麼全新的設計，而是從2010年施行至今的新瓶舊酒。5年時間、2400億歐元貸款（利息3.5%至5.5%，不是援助），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原本預期希臘經濟至遲會在2011年出現Ｖ型反轉；失業率在2012年達到15%峰值後開始下滑；GDP年增率到2014年時可望超過3% 。

希臘也遵照三巨頭要求，拚命勒緊褲帶（美其名為撙節，austerity），加稅砍支出，拍賣祖產（國營企業與基礎設施），將預算從240億歐元赤字扭轉成30億歐元盈餘；努力削減外債。

希臘經濟起來了？完全沒有。希臘GDP過去8年萎縮了25%，近代史罕見其匹；出口沒有起色，進口倒退40%；外債到現在還有3200億歐元，是GDP的177%；失業率高達27.5%，25歲以下青年失業率更逼近6成，是全歐洲最糟糕的就業市場；35.7%民眾生活在貧窮線（poverty line）下方。

因此當希臘總理齊普拉斯（Alexis Tsipras）形容紓困為希臘帶來「人道災難」、對希臘經濟只會雪上加霜，當他指責三巨頭要求更多撙節措施是要逼希臘走上絕路，其實他並非無的放矢。這位從來不打領帶7月底才滿41歲的領導人，顯然是廣大希臘民眾的代言人。

的確，希臘經濟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希臘根本沒有資格在2001年加入歐元區，希臘政府過去揮霍無度甚至做假帳，希臘必須推動結構性的改革。但同樣可以確定的是，2010年施行迄今的紓困計劃除了替三巨頭賺取3.5%至5.5%的利息之外，沒有任何效益，是一條死胡同。

反對紓困會導致希臘退出歐元區、甚至退出歐盟？退出歐元區會讓希臘經濟萬劫不復？對於過去5年來有如遭遇礦坑災變、困陷在黑暗之中的希臘民眾，三巨頭的「新」方案沒有建設性可言，其威脅（斷絕金脈）利誘（其實無利可圖）也已經不起作用。 （相關報導： 希臘公投反對派獲勝 恐將退出歐元區 ｜ 更多文章 ）

西元前480年8月，波斯入侵希臘，斯巴達王列奧尼達一世（Leonidas I，意為「雄獅之子」）率領聯軍（5200至7400人）在溫泉關（Thermopylae）抵抗薛西斯一世（Xerxes I）的大軍（10萬至15萬人），血戰3天之後，列奧尼達一世與其300斯巴達壯士全軍覆沒，波斯大軍長驅直入。

溫泉關戰役到底誰勝誰負？歷來史家論述不一，但希臘人始終視之為民族榮耀，而且同一年9月的薩拉米斯戰役（Battle of Salamis），希臘城邦聯軍痛殲波斯艦隊，歐亞大陸形勢完全改觀。2015年這場「三巨頭紓困戰役」，讓許多希臘人回想起將近2500年前的溫泉關戰役，就經濟財政而言，兩者慘烈程度不相上下。

如今齊普拉斯得償所願，讓希臘人民透過反對票，向三巨頭、向歐洲經濟火車頭德國大聲說「不！」下一步呢？齊普拉斯仍然言必稱「談判」、「協商」，但是對齊普拉斯政府早已忍無可忍的三巨頭，很可能會對希臘闔上大門，關緊資金水龍頭，樹立金融防火牆。

最「壞」的情況是，希臘繼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16億歐元貸款違約之後，再對歐洲央行的35億歐元貸款違約（7月20日）；希臘防止銀行被擠兌垮台的資本管制（capital control）遲遲無法解除；希臘被迫重新發行舊貨幣「德拉克馬」（drachma），但是一發行就嚴重貶值，引發惡性通貨膨脹（hyperinflation）。 （相關報導： 希臘公投反對派獲勝 恐將退出歐元區 ｜ 更多文章 ）

或許齊普拉斯的「勝利」終究是一場玉石俱焚的「皮洛士式勝利」（Pyrrhic victory），但希臘加入歐元區（甚至整個歐元體制）已經證明為一場失敗的實驗，三巨頭的葫蘆裡也掏不出新的藥方。希臘再度來到國家的溫泉關，只能冀望置之死地而後生，以全軍覆沒換取長期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