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宗觀點：非愛不可VS.非看不可─學會「浪漫有毒」

從愛情，我們明白浪漫

《花樣年華》中有三個偷情故事：蘇麗珍周慕雲（主故事線）、陳先生（蘇的丈夫，張耀揚聲演）周太太（周慕雲太太，孫佳君聲演）、何先生（蘇的老闆）余小姐。後兩段關係明顯是用來襯托蘇周的關係。正如巴迪歐Alain Badiou於InPraise of Love一書所說，愛情就是需要冒險；（Badiou，頁6）而偷情就係冒險的極致，就是不顧一切的危險脫軌。

柏拉圖早指出：談情說愛需要衝動，（引自Badiou，頁16）愛情機器沒可能有太多理性計算，墮入愛海一見鍾情統統是未可預估的事件Event。（Badiou，頁31、40）在交友Apps上，找對象（目標），明知人設只是營銷口號，交談短訊未必真情流露；卻仍然會約飯見面，不就是勇敢嗎？表白前的曖昧，心情七上八落，分明是賭搏揭曉前的一般反應。在《花樣年華2001》中，開超市的梁朝偉，一直欣賞張曼玉，而張曼玉亦信任梁朝偉；然而，只有在大家各自被毆見血的一晚，梁朝偉才大膽向張曼玉示愛。這種毫無預估的告白，就是事件。

至於偷情，當然就是霎時衝動（甚至違法）的天花板—明知符號秩序主流世界所不容，還是忍不住，唯一解釋是衝動；也就是這種為愛情的不惜一切，造就浪漫。浪漫不是儀式感，不是連續二千日日日見面，更不是每個節日必須共同渡過的幼稚低能—軍隊天天升旗儀式，浪漫嗎？想去就去放假旅行脱離日常才令人歡愉、刺激。不是說交友拍拖結婚生兒育女追求穩定有甚麼錯，只不過那不會是浪漫愛情。《花樣年華》中，大雨下，周慕雲夜街平靜表白，蘇麗珍沒法接受周慕雲離港豪哭，兩人於計程車後座帶著婚介手疊手—雖然沒有親密身體接觸沒有公然拖手，觀眾都感受到二人當刻認愛的一往情深無怨無悔。為愛情甘冒大不諱，就是暗爽Jouissance，就是有毒浪漫。

愛情最大的煩惱，是自私

巴迪歐強調，愛情令人超越孤單。他首先以法國心理分析學家拉康JacquesLacan的名言「根本沒有性關係」（”[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a sexualrelationship.”）作切入，清楚表明，同樣牽涉二人，性關係是個人借另一人體現自身主體的論述；（Badiou，頁17-19）然而，愛情不是，愛情係跨過自戀、自我和自私的生命脈絡。愛情是學習由另一方的主觀視角認識、建構生命、世界；焦點是隨著個人成長、世界轉變，每人的視角不會鐵板一塊永不改變。 （相關報導： 如何判斷對方是不是渣男？專家揭「5個隱藏小細節」秒判斷，遇到了別再暈船趕快封鎖 ｜ 更多文章 ）

愛情，就是提醒眾生，必須擁抱差異。（Badiou，頁98）《花樣年華》中蘇麗珍周慕雲的愛情觀由電影開始的對婚姻忠誠（周慕雲跟好嫖的阿炳說：「你猜我是你嗎？」蘇麗珍與周慕雲說：「我們不會像他們的」（大意）），演化到接受婚外深情，最後就是「深於情卻又不濟於情」（兩人都不敢問對方可以一齊離開。周慕雲獨自去新加坡，也帶上蘇麗珍穿過的拖鞋；蘇麗珍潛入周慕雲新加坡住宅，聞他的煙盒抽他的煙—當然，周慕雲的改變在《2046》一片繼續發酵）。最觸動觀眾的是，蘇麗珍和周慕雲都努力從彼此角度了解對方—蘇麗珍會打探周慕雲病時想食甚麼，周慕雲會規勸蘇麗珍在盤問陳先生時凶狠一點，最後是大家（在「扮演」分手時）知道對方如何看待感情。

要注意的是，巴迪歐並不是認為愛情與性關係是二元對立，性中有愛愛中有性並非問題。上述的拖鞋、煙（味）都是教科書式的拜物Fetish例子—也就是說，主體以獨特的物件、氣味代表對象，觸發自己的慾望。（Badiou，頁21；Tridon，頁19、42。關於拜物的詳細操作，詳見趙文宗。）所以，即使電影全無裸露鏡頭、親暱場面；觀眾仍可感受到蘇麗珍、周慕雲緊湊的性親密。（按Brunette所述，其實是有拍攝性愛場面的，但導演決定捨棄。Brunette，頁89，注釋26。）

那，愛情是否互相擁有且排他呢？諾齊克Robert Nozick清楚指出，愛情就係製作「一個我們」（”a we”），（Nozick，頁418）但愛情不是「擁有」（Possess）另一人，更不是妒忌。根據Tridon的說法，關係中的妒忌、多疑都是源自主體的不安全感或性無能。（Tridon，頁84、86）在「一個我們」內，雙方都要獨立，可以互相信任，卻不是「依附」（Subservient）。（Norzick，頁420）回看蘇麗珍周慕雲，再平行對比他們各自的法律伴侶（蘇的丈夫陳先生、周的太太），便發覺：周慕雲完全明白蘇麗珍不會離婚，但並沒亂發脾氣呼天嗆地；相反，周太太卻迫問陳先生與蘇麗珍坦白沒有，當周太太得不到滿意回覆時，便著陳先生不用找她（明顯就係口不對心，只想陳再證明一下真心）。周慕雲並不因不能獨佔蘇麗珍而不安，周太不反省自己狀態（她有向周慕雲攤牌嗎？），卻要求陳先生盡全力安撫自己的不安全感。誰深情誰薄義，顯然而見。

蘇麗珍不單工作能力高（獨自找住所、懂得處理鄰舍人情世故、深得老闆何先生信任），處事細心（相對何先生送手袋、換領帶的粗疏）、㕑藝又可以（懂得煮芝麻糊），也是工作的好搭擋（一起寫小說），根本就是愛情關係的理想主體—溫柔脆弱敏感的文人周慕雲又怎會不愛上她。

哲學若無愛，那該多無趣

巴迪歐說過，分手痛苦。（Badiou，頁46）然而，愛情的開始可以是一場不可預估的冒險，愛情的終結有怎會早有準備？一宗意外一場疾病都可以是愛情別了的契機、原因。但，不就是有死亡，我們才愛惜生命嗎？同理，就係因分手隨時發生，眾生才懂珍惜當下愛情。也被人批評超過萬次—談談情說說愛看齣電影，需要又哲學又心理分析嗎？巴迪歐說得好：真相是，哲學沒愛情不成—不以愛情為起點，不能成熟地反思哲學；又或，讀哲學的人須習慣在愛情衝擊下繼續思考。（Badiou，頁2、3）非常同意，但，如果生命每刻每秒都充滿愛的反省，整日價情思睡昏昏，能量便早遭榨取淨盡，實在太累人。哲學也好，情愛也好，說到底，都需沉澱於日常生活中；在平淡中，建構關心體諒，往往更細水長流。 （相關報導： 如何判斷對方是不是渣男？專家揭「5個隱藏小細節」秒判斷，遇到了別再暈船趕快封鎖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澳洲法律學院訪問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