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等了400年，歐洲被燒死、被絞死的「女巫們」等來了轉型正義

她們的罪行據說是「害死別人家小孩」、「造成莊稼歉收或天災」、「詛咒別人生病受傷」、「變形為動物或鳥類」、「與魔鬼一起跳舞」、「謀害王室成員」、「與魔鬼簽下賣身契」……她們受到的懲罰通常是綁在木樁上活活燒死，但有時也會先絞殺、再焚屍。

英國的蘇格蘭（Scotland）與西班牙的加泰隆尼亞（Catalonia），雖然不同國、不同文又不同種，這幾年卻可謂惺惺相惜、此呼彼應。兩個地方都有獨立建國運動，都曾進行全民公投，也都功敗垂成。去年至今，兩個地方再度有志一同，推動一項非常特殊的轉型正義，要求政府正式道歉、平反罪名。這項轉型正義工程時間非常久遠——400多年前，受害者身分相當獨特——女巫。

蘇格蘭在1563年施行《蘇格蘭巫術法》（Scottish Witchcraft Act），正式將獵巫（witch-hunting）法制化，先後掀起5波熱潮，後世稱之為「撒旦恐慌」（Satanic Panic）。直到此一惡法1736年廢除，至少3837人遭到指控，約2500人遭到處決。2500名冤魂中，大約84%是女性。

歐洲，5萬至6萬名「巫師」遭到處決，80%是女性

加泰隆尼亞的狂熱程度也不遑多讓，同一時期約有1000人因「施行巫術」遭到定罪、處決，絕大多數也是女性。歷史學家估計，從1580到1630年間，整個歐洲地區約有5萬至6萬名「巫師」遭到處決，大約80%是女性。蘇格蘭與加泰隆尼亞之外，瑞士、德國、挪威也都血跡斑斑。

航渡大西洋來到北美洲新大陸，世人最熟悉的獵巫審判發生在1692至1693年間，麻薩諸塞灣省（Province of Massachusetts Bay，時為英國殖民地）塞冷（Salem）：200多人被起訴，30人被定罪，19人被絞死；19名冤魂中有15位女性。放眼整個新英格蘭（New England）地區，從17到18世紀的獵巫運動受害者，約78%是女性。

從《舊約聖經》〈創世紀〉的夏娃、蛇與蘋果的故事開始，「女性特別容易受到魔鬼誘惑」的觀念在基督教體系根深柢固。

近代基督教史最不堪的一頁

由教會體制與國家機器聯手推動的獵巫，是愚昧、荒誕、殘酷、性別歧視與迫害的同義詞，是近代基督教（尤其新教）歷史最不堪的一頁。然而更不堪的是，許多數百年前的受害者至今背負巫／污名。

所幸近年受到「#MeToo」運動啟發，蘇格蘭一群文史工作者與社會運動者組成「蘇格蘭女巫」（Witches of Scotland）社團，發掘史料，講述故事，呼籲同胞正視自家歷史的黑暗面，更要求蘇格蘭議會（Holyrood）通過法案，平反、赦免那些被教會體制與國家機器聯手定罪的冤魂。 （相關報導： 它可能是化解烏克蘭戰爭危機的唯一出路！一文看懂《明斯克協議》的由來、內容與關鍵爭議 ｜ 更多文章 ）

另一位功臣是蘇格蘭愛丁堡大學（University of Edinburgh）歷史學教授古戴爾（Julian Goodare），他既非女性也非巫師，但對蘇格蘭的巫術史與獵巫史饒富興趣，建置了「蘇格蘭巫術調查」（Survey of Scottish Witchcraft），彙整1563至1736年間被指控施行巫術、遭到法庭審判的蘇格蘭男女，是目前最完整詳實的相關資料庫。

「她們不是女巫，她們是女人」平反運動方興未艾

蘇格蘭議會的立法議程還在進行，預計這個月會有結果。加泰隆尼亞這邊不但深受啟發，而且後來居上、猛著先鞭，自治議會今年1月通過法案，為15至18世紀被教會與法庭絞死的700多位女性恢復名譽。自治政府主席亞拉古涅斯（Pere Aragonès）說得好：獵巫就是「體制化的女性殺害」（institutionalized femicide），也呼應100多位歐洲歷史學家先前呼籲各國為女巫平反的一份宣言「她們不是女巫，她們是女人」（They weren’t witches, they were women）。

加泰隆尼亞西部大城萊里達（Lleida）在1424年開歐洲先聲，通過全歐第一部巫術法，封建領主成為最忠實的「執法者」，鄉里間任何異於尋常的事件都可能是罪名，被指控者往往不堪刑求而認罪。當時也在西班牙也大行其道的宗教裁判所（Inquisición）忙著對付異端，反而對「女巫」不甚措意。

根據歷史與人類學家莫瑞諾（Núria Morelló）的研究，被指控的女性有許多是傳統醫療施行者，或者有獨立謀生能力，這類女性在鄉里間特別引人側目。她們絕大部分是在世俗法庭（而非宗教法庭）受審，不同於歐洲其他地區多半使用火刑，加泰隆尼亞的「女巫」會被活活絞死。

有些村莊會將獵巫「外包」，卡薩布魯哈斯（Joan Cazabrujas）可能是最有名的一位獵巫專家，他為加泰隆尼亞中部的薩連特（Sallent）獵捕、定罪、絞殺了33位女巫，後來宗教法庭發現其中充斥冤假錯案，於是將他判處火刑。

近年，受到蘇格蘭「平反女巫」運動的鼓勵，加泰隆尼亞文化雜誌《智慧》（Sàpiens）與歷史學家葛拉納多斯（Pau Castell Granados）合作進行一項計畫，將加泰隆尼亞200年獵巫史、700多位受害者的資料畫成數位地圖，做為平反運動的基礎，計畫名稱就叫「她們不是女巫」（No Eren Bruixe）。

基督教會與國家機器狼狽為奸，將「殺害女性」體制化

回到蘇格蘭。以人口比例而言，蘇格蘭堪稱歐洲「獵巫冠軍」，尤其在16世紀中期長老教會（Presbyterianism）興起之後，蘇格蘭國王詹姆士六世（James VI）則是最重要的始作俑者，換言之，又是典型的基督教會與國家機器狼狽為奸。詹姆士六世自認身受巫術之害，深惡痛絕，曾親自主持1590年的「北柏立克巫師大審」（North Berwick witch trials），還寫了一本獵巫專著《魔鬼學》（Daemonologie），教人按圖索巫，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寫作《馬克白》（Macbeth）時曾經取材。 （相關報導： 它可能是化解烏克蘭戰爭危機的唯一出路！一文看懂《明斯克協議》的由來、內容與關鍵爭議 ｜ 更多文章 ）

「獵巫王」詹姆士六世後來入主英格蘭與愛爾蘭，改稱「詹姆士一世」（James I）他的《魔鬼學》早已塵封在圖書館，但另一本與他密切相關的書卻流傳全世界。1604年，詹姆士一世召集專家重新將《聖經》翻譯為英文，其成果就是《詹姆士王譯本聖經》（King James Version，KJV），又稱《欽定版聖經》，對現代英語和英語文學產生極大的影響。

言歸正傳，愛丁堡大學的古戴爾教授將女巫分為兩種，「村莊女巫」（village witch）與「魔鬼女巫」（demonic witch）。前者道行與罪行較淺，大概就是找找鄰居麻煩；後者就嚴重了，據說會與魔鬼簽下賣身契，連蘇格蘭國王也敢謀害。

從指控、審判、定罪到處決，獵巫在今日看來是迷信、愚昧、殘酷的集大成]。但古戴爾教授提醒，400年前的獵巫者，從村夫村婦到貴族教士，絕大部分都深信巫術確有其事，深信自己替天行道。此外，獵巫往往讓人聯想到「基督徒迫害異教徒」，但事實上被獵的「巫」大多是基督徒。

獵巫只是歷史？看看奈及利亞、坦尚尼亞、馬拉威、印度、巴布亞紐幾內亞

還有，獵巫並不完全是過去式，儘管聯合國在去年通過一項決議案，呼籲世界各國禁絕「與巫術相關的暴行」，但是從奈及利亞、坦尚尼亞、馬拉威、印度到巴布亞紐幾內亞，都還保留獵巫、巫術審判的劣俗惡法。

古戴爾說：「人們應該好好想一想：『如果我是他們，我會做得比較好嗎？』人們應該好好想一想：當我們對特定議題產生強烈好惡；當我們只因為討厭某些人，就對他們未審先判，對他們為所欲為；我們是否也同樣容易陷入恐慌？同樣容易迷失公平正義的原則？」

蘇格蘭教會與法庭以獵巫為名殺害了數千位女性，但今日我們只知其中一位的葬身之處。艾蒂（Lilias Adie）大約生於1640年，死於1704年，被指控為女巫並入獄時已年過60，被刑求一個月之後，終於招認「與魔鬼發生性關係」，但仍拒絕供出任何「同謀。艾蒂還沒被定罪判刑就死於獄中（一說自殺），死後葬於托里本（Torryburn）海灘的潮間帶。日復一日，潮起潮落，據說，葬在潮間帶的亡魂永遠無法離開。

其實，在歷史的海灘上，真正永遠無法離開的，是人類的良知。 （相關報導： 它可能是化解烏克蘭戰爭危機的唯一出路！一文看懂《明斯克協議》的由來、內容與關鍵爭議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