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必泰觀點:台大化學系廢碩班?淺談國內學術科研結構

2020-09-1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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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以聯合報兩則關於台灣大學的報導開頭,認為台灣的學術科研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耕耘。(資料照,蘇仲泓攝)

筆者以聯合報兩則關於台灣大學的報導開頭,認為台灣的學術科研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耕耘。(資料照,蘇仲泓攝)

最近,沒想到聯合報一個對台灣大學化學系幾位老師(包含筆者)的簡短電話訪談,報導「台大教授倡議廢碩班:莫成台積電職前訓練所」一文,能引起學界師生們廣大的迴響以及熱烈的討論,尤其從後續報導中得知還可能造成台灣大學內部分裂。雖然該篇報導的化約式標題招致了許多爭議,但也可見大家對於國內科研發展還是相當的關心。我算是半個摩登原始人,沒有批踢踢、IG、twitter等等社群平台的帳號,唯一的一個臉書帳號還是學生多年前私下幫我創的殭屍帳號(但我自己從來不知道要如何登入),絕大多數相關訊息還都是從實驗室研究生得知。平日除了教學就是埋首於一堆研究的想法,數據及理論導證中。撰寫這篇文章讓我這幾天中斷了一成不變的研究張力,對我算某種程度是休息及轉換個跑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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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重點前先回覆一個化學上較低pH值(也就是很酸)的讀者留言。批踢踢裡幾個學生言及,受訪老師甚至衍伸至大部分大學教授,皆是活在象牙塔裡的人物,不懂產業界,實沒資格談論學術產業的相關性問題等等。但實際上,新聞中受訪的三位老師中(記者用老中青三代來描述),年紀最大且上個月剛退休的牟中原院士,已經將他數十年來傾力研究的奈米中孔徑材料商業化,分拆 (spin-off) 一家奈米孔洞藥物載體的公司,屢獲科技部及國發基金會的強力支持。而筆者過去十幾年的一支奈米量子點的研究領域,已經在四年前由我的博士後分拆出去,成立了量子點相關創新材料公司。近年來國內量子點相關顯示器的研發,如果沒有這家土生土長公司供應高品質量子點材料,相信國內產業界量子點相關研發將嚴重斷層。至於最年輕的陳浩銘教授是台大化學系的明日之星,學術研究能力強,才剛滿四十歲就獲得科技部傑出研究獎,但也深知要突破現狀非得改變國內學術研究架構,否則難以竟功。深思孰慮後,然後能起而行改革之道。這也是我們願意受訪,以專業的看法來表達對國內學術發展的隱憂以及建言。  

雖是不用臉書等的無臉人,但是在教學研究之餘,我對國內科研及產業發展一直非常關心。尤其近十幾年來,亞洲大部分的競爭國家,在學術以及學術產業的協同發展下進步神速。反觀國內的學術及產業科研的發展,其層次(或稱水準,level)平心而論是持平的。以相對論而言,那麼就顯而易見,我們是在落後中。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呈現於國際上,各研究機構利用統計式數據的世界大學排名。以這次2020年泰晤士世界大學排名而言,我們或許值得高興有國內有38個學校入榜,其中台灣大學甚至在排名上首次進入百大(97 名)。但是明眼人依然可以看出,即便是國內科研龍頭的台灣大學,在東亞各國(日韓中港星台等)的龍頭大學評比中,是排名在後段的。從泰晤士機構有排名以來,這些亞洲各國的龍頭大學其往上竄的爬升速度都比台灣強勁多了。更何況這還沒提到台大是目前國內唯一百大,但人家是好幾個大學都同時竄升至百大之列。我們可以想像的是排名的前進,就如同化學裡的酸鹼中和滴定曲線一樣,在當量點附近時躍遷特別快,等到快到頂點時其爬升的斜率是非常之小。也就是說一旦要進入前五十大時,所遇到的競爭學校阻力更是強大。內行人深知,學術科研如果沒有量子式跳躍 (quantum leap) 的創意及突破性的進展,要攻頂是如緣木求魚。這裡筆者需要強調的是,雖然我認為大學排名一事並不是絕對重要 (indispensable),但不可否認的它還是普羅大眾在認知上的直覺評比,故現實上需要保持適度的競爭性。

無論如何,撇開評鑑裡的教育和國際化兩項不談,在佔最大評鑑百分比項目的「學術研究成果」上,不可諱言我們是落後於與我們排名的競爭者,例如韓國首爾大學等等。據此,我們不得不反問,為何國內的科研和我們的薪水一樣,二十年來幾乎是一直持平,而不能像諸如韓國、新加坡甚至香港等地一樣,在學術發展上有令人驚豔的大步提升呢?我盡可能不提中國大陸學術發展以免引發政治聯想。但內行人皆知我們其實不用浪費時間去比。我常對學生說,統計上的分布就是很直接,很公正地跟我們表明,台灣出一個指考狀元,那麼大陸就相對應該會有六十個。人才是國家科研競爭之本,更何況兩岸自然資源的極大差距;我甚至還沒提及,大陸目前的學術產業人才的心態就有著如同40年前,台灣剛要起飛時台灣人的幹勁與努力的心。為避免國人多年來已經來被政治角力兩極分化的意識形態,就此打住。但顯然的,比之於之前所提,無論在人口、自然資源上都和我們差距不大,甚至更差的同質性亞洲競爭者,不得不承認在學術科研表現上,我們依然是差了一級。它事實上也反映在我們的產業升級的停滯不前。這是個警訊,我們總不能永遠都是自我感覺良好,需要拿出面向大海的勇氣。 

新加坡大學排名 22 。
新加坡國立大學時常在世界大學排名中名列前茅,相比國內只有台大一間院校進入世界百大顯得相當遺憾 。(資料照,維基百科)

雖然我們可以有藉口找各種的原因來解釋;例如,新加坡、香港等做研究的學生清一色是大陸來的。另外,這幾個地方的國際化都做得比我們出色,甚或韓國投入更大量的科研經費等等。這些或許是因素之一,但內行人都知道這不是主要的理由。最主要的因素還在是國內整體而言缺乏追求卓越的精神 (spirit) 及目標。在整個國內社會都是瀰漫在「小確幸」氛圍下,缺乏要求生活及生存的更大競爭性。我的實驗室經常有國外學生(俄羅斯、芬蘭、英國、德國等等),以及大陸學生短期來做研究。問他們對將來生涯規劃。幾乎每位學生都有他們的一套哲理及目標。有的是想開創公司,有的是想做到處各地旅行的大型公司的技師,有些是嚮往學術殿堂發展,尤其是幾個大陸的學生,他們來我這邊研究,是希望能藉由學術上的創新研究,然後回到大陸建立自己的研究版圖。當有目標,有理想,自然就有追求的動力,所以各個研究生都是超級用功。這樣說好了。我或許是個工作狂,每天實驗室固定工作十二小時以上,星期六亦然,星期日偶爾到。幾十年來都是如此。我絕不會要求學生跟我一樣。 但是期盼學生能夠體認到,在人生中,如果能非常努力的拚搏個幾年,對未來的生涯是個絕對的正面回饋。可惜的是,我回國從事教職到現在26年,帶過的國內研究生(博士,碩士),研究助理及博士後,加上大學部專題生不下二百位,尚未發現有一個學生比我這指導教授還用功。但是我實驗室裡的從對岸來的學生就有幾個,早上七點到晚上十一點,一個星期七天,比我還用功。成果自然是傑出。其實幾十年前從台灣到美國的早期留學生,大家的普遍認知是本就該如此,反觀國內普遍缺乏學術研究的執著。

歸根究柢,除了國內科研缺乏競爭性外,小確幸的氛圍是國內學生的普遍共識。君不見平常問及畢業後的生涯規劃時,以化學領域而言,學生十之八九的回答是「園區上班」,更狹義的翻譯就是「半導體公司」,如果再更縮小範圍,那麼就不用說,當然就是國人所謂的「護國神山」公司。我在此先對國內將一籃雞蛋都放在單一產業上的策略是否有隱憂略而不談,先聚焦在學生對於科研的認知問題。前段所說的大陸來我實驗室的學生,基本上都是博士生。他們都是材料合成方面的專長,在兩、三年的訓練後對材料的光電特性值產生了興趣。但是中國大陸目前在物理化學這學門上,因為發展相對的比較後期,所以在分子材料光物理,光化學方面的基礎研究比較缺乏。這方面我的實驗室在國際上有其影響力,所以他們學生都是自動寫信過來,希望能短期來做研究。學術無政治國界,我非常歡迎任何國際合作。畢竟學術並不是商業,國防機密,它需要人類共同的腦力激盪才能精益求精,有所突破。寫到這,pH質低的質疑可能又會響起,圍繞在「通匪」嫌疑上。坦白說,以大陸的人力,人才及努力度,他們想突破的科研領域只是時間而已,我們自己要有覺醒,要跟大陸競爭就是需要比他們更努力,更重要的是發展屬於我們自己的科研及產業特質及利基。這點至少我能保證我的實驗室做的到,所以不須要扣我通匪的帽子。國人可能需要更要擔心的是,過去大陸晶圓在國際互利下並不求全力精進,惟這一整年在美國強力打壓及禁制下,估計大陸將以威權專制的方式,傾全國之力發展晶圓,應該會縮短好幾倍時間加速其技術升級。屆時它才真會一劍刺入我們的產業命脈。我們現階段實不能幸災樂禍,反而更需要警惕,未雨綢繆,分散半導體產業單一化的結構。

言歸正傳,我曾經在今年送行來我這邊研究半年,但因疫情關係不得不回大陸的一位吳博士的聚餐中,問及他對大陸學生和台灣學生本質上不同的看法。他很簡潔的回答,「台灣學生似乎興趣都是多方面的,很聰明,但感覺比較被動」,他講得很含蓄,或許應該說不敢暢所欲言,我就再問他,那麼是缺少什麼來著?他不加思索的回答我「狼性」。大陸講的「狼性」也就是英文裡的 “aggression”,如果以國內比較溫雅的軟性語意來表達,就是所謂的「競爭性」。是的,一針見血,我們的學生普遍缺發競爭性,也是因為沒有了互相競爭性,就更缺乏動機好努力去獲取。沒有鏗鏘有力的深入探究,是無法了解學術研究的精隨,從而無法由探索中產生興趣及企圖心。提綱挈領的說,沒有競爭的驅動力及企圖心來推動,實在是很難一窺科研的奧秘。更何況我們一貫的考試導向教育,讓學生已經在小學至大學時期,磨掉了一半以上海闊天空的想像能力。是故一旦要由制式化的考試支配的知識範疇與認知,跨越到一個不同介面的活用科研,對幾乎所有剛進入研究所的研究生都相當的迷惘。或有人在此質疑,那麼國中至大學的科學實驗課程是做假的嗎?坦白說,我們的實驗課程還是針對考試在設計。學生學到的是如何做,如何解答實驗課程提出的問題來應付再來的考試,而不是求知於「為何要做」、「創新聯想及改進」以及「後續發展」。這些都需要仔細推敲,配合海闊天空的想像,才是科研的精神。也就是從小在科研教育中就需要培養寫小型論文 (essay) 的慣性與能力。自然而然讓學生可以獨立思維,兼創造的動力。在進入研究所後得以將實驗精神一以貫之,再配合所學的基本原理或衍伸新原理來達成研究目的。中小學科學展覽是一個立意相當好的實驗教育,其精神是在培養科研興趣而不在結果,可惜國內的教育結構無論如何改,就是無法改變多數父母及老師的心態,還是「以父母老師為本,本立而倒生」,將科研結果的成績當成唯一有利於升學的訴求。以致國內大部分的學生科展題目及內容,都相當的「成人化」,殊為可惜。這陋習也因循至大學部的所謂專題實驗。其用意亦是在先行培育科研興趣、實驗技巧、增進課本以外的寬闊研究視野。唯這些善意於現階段的體系而言,被當成上研究所的跳板(甄試報名必備),即使能有些研究結果,但基本上絕大部分是學長姐們的研究衍生,或指導教授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缺乏獨立思維、獨立完成之過程及心態,更何況大學部專題研究生基本上是一天捕魚,好幾天晒網,甚至好幾個星期,尤其是在應付課業或考試時,更可能是一整個月都無新研究工作。台大如此,相信其他學校亦然。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在闡釋上述情事,目的是要表達國內現行教育體制,讓我們的學生一路從小學到大學,在接收所有傳統基本課程後,對於接下來的以學術科研主導的研究所生涯,在認知上已經有了相當大的斷層。學生並不曉得科學研究的基本精神是求創新、求知,精進然後更上一層樓,而不是在回答「幾十年來已知且已經寫在教科書上的科研準則」。我曾經在天下雜誌的諾貝爾桂冠系列的撰文裡寫了一篇「讓我們勇敢說不吧!」中提及「代工論」。不妨想想「考試」不也如同在代工解題嗎?這學期起我又要開始教所謂「狀元班」的普通化學。這一班結合了台大醫學系,牙醫系以及台大電機系一年級新生。整班都是天之驕子,但大家有沒有想過,這些狀元學生最大的優點是能在短時間內正確無誤的回答考卷裡所有的題目;而台大以及其他國內大學四年或五年的生涯,學生的「質」基本上還是取決於考試的評比。但是科研生涯是貴在長久的技術,最新知識的擷取,長遠的創造性思維,這些並不需要也不可能在八十分鐘的考試時間限制下完成。這兩種極端情境的衝突,造成大學和研究所的鴻溝,科研上叫做界面分離。

另外,多年下來的經驗,在面談申請學生時問及為何念研究所時,多數學生的回答是:「要進業界好像是必需」,「啊不是大家都需再念碩士」,「有興趣但不知要唸哪一方向」…等等。可以想見普羅大眾的刻板印象,碩士學位就是國內「義務」教育的一環,必需完成,尤其是理工科學生想進入國內產業界。由此可見,學術研究的本質跟學生所認知是有相當大的落差。學生是抱著「受教育」的概念進研究所,當承「受」這個被動字眼時,科研的獨立思維與創造力,激情以及競爭力已經是腰斬。於是學生的科研態度就如同製造業,有訂單(指導老師下的指令)就會去做,明天要就加班,不然就休息。主要目標是得到指導老師想要的東西(數據、材料等等)。基本上這些代工並不需有創意。數據分析是否得到完全不同的解讀,甚至可能創新等等不是主題,主題是老師要滿意,可以畢業為最高原則。但我在此也不得不背著會被大大打臉的罵名,說句公道話,那就是在缺乏競爭的大前提下,國內的一些指導教授也是在做所謂的制式化研究(routine and incremental research),也就是恪守既定的模式,沿襲已知及預知方向在做研究。結果就是非常安全地一直在發表論文,人多時就發表多,指導教授要求多的也就發表多,指導教授有更多經費的也就發表更多,領域愈容易上手的也發表愈多,指導教授比較用功的也發表愈多。這種學術研究的方向就好比國內的製造業,其「利潤」相當的低。一旦面對國際競爭,唯一能想到的抗衡辦法的就是削價競爭。這也是國內製造業為何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開會,主題大都都離不開 “cost down and cost down!”的原因。

比之於學術,過去三十年,國內的學術發展雖然有所進步,不幸的是,也掉入了製造業式的泥沼。國內的學術研究及產業,幾乎是在同一時期從零開始飛躍,也就是1980年前後。這真需要感謝當時一些眼光超群的精英推手們,此不再贅述。四十年前的起始定位在製造性科研(類比代工製造性產業)目標是正確的。當一無所有的時候,首先圖的是要溫飽,不可能一窮二白時卻想著要奢華美食。但是發展多年後,我們迫切需要一個「質」上的提升與轉換時,國內的科研及產業,卻在安逸中缺乏了轉型的意識,以致於錯失了機會,筆者認為時機應是在1998~2002年之間。我取巧的將時間間隔兩邊拉長了點,涵蓋兩黨都執政過的時期,避開政治口水戰。但很有趣的是,我們的科研,產業及薪水的停滯不前確實是和兩黨開始進行破壞性的相爭,意識形態崛起有相當密切的關係。這個時間點上的巧合,值得國人深思。

而過去的15~20年,卻正是世界各開發中國家如雨後春筍地崛起。其中除了前面所提的之外,東南亞其他國家也做了相當大的投資於提升科研與產業的結構。不可諱言的,我們於科研上也做了投資,唯相對之下,在質上的提升並未落實。比較重要的原因有二:(一)、質的提升不是立竿見影,而是長期的科研投資,尤其是要讓新科研落實就需要長期以及政府主動鞭策。可惜我們的策略一般都是一、兩年要收成,也就是幾乎每年須給以論文為主的成果報告,以致上有政策,下自然有對策。主持計畫的學者們儘量以容易上手的例行 (routine) 研究為主。(二)、政府主事部門每每只要是改朝換代或改人選,就來個政策大轉彎,更可惜的是國內科研決策過去的二十年來,往往是政治考量大於策略考量。據此,例行式的研究計畫就是安全保證,學生扮演的角色就是「人手」。這就和製造業相同,缺「人手」就無法執行。久而久之,在愈來愈熟悉「製造過程後」論文的量自然愈來愈多,但一旦遭遇「人手」不足,或人手更多的競爭對手,「想想你有一個人手,中國大陸在統計上就可能有六十個人手」,而研究因為是有例可循,入門的門檻又不高之下,當然很快就會失去競爭優勢,尤其是熱門的科研方向,例如奈米,能源、環境、新穎材料等等。這聽起來不是和我們目前國內各產業所遇到的瓶頸如出一轍嗎?

一個創新、創意、尖端技術的科研方向的充分必要條件不是「人手」,而是「人才」。前者是人人可以取而代之,後者則是需要真正有能力的學生,且他(她)具備了對科研產生興趣,肯努力的本質。人才可貴就好比愛因斯坦的光電效應 (Photoelectron effect),當能量達不到游離能(高能力)的電子(人手),那麼聚集再多電子(人手)也沒有辦法讓產生游離(突破)。反之,如果是具足夠能量的電子(人才),哪怕是只有一個也能達到游離(突破)的境界。這時,所做出的結果,因為是創新,所以其影響力就會呈指數般地升高,未來的發展性也就無遠弗屆。更重要的是這絕對創新的成果,如果能夠轉移至產業界,因為是從零開始誕生的新生兒,所以它的效益是任何產出除以零,數學上的結果就是無限大。這才能創造出最高利潤的商業價值,這也是學術和產業媒合的最佳契機。其實內行人都知美國知名大學如麻省理工學院 (MIT) 或加州史坦福大學 (Stanford University) 在學研相長上都是採同樣模式。我所知有些 MIT 博士生畢業前可能一篇論文也沒有,不是他們表現差勁,而是他們在科研上已有所突破,直接經由校方的媒介往產業生根,專利獲得後再發表最頂級的論文當作附加價值,年輕的CEO也就如此的產生。創新、尖端科研的成果基本上三五年內要被「仿造」是相當的困難。哈佛大學化學系流傳了一個相關最近被美國起訴「和中國大陸利益輸送」的教授查爾斯·利伯 (Charles Lieber) 的有趣故事。多年前一個博士班學生向他抱怨,兩年前已經完成的一篇論文為何一直都不投稿發表。利伯教授很霸氣的說,「我們做的是最具創新的尖端研究, 即使再過兩年還是最新的研究,不會有競爭者」。我不是鼓吹學界同行不要寫論文,而是科研的能量,就是需要有這種捨我其誰的魄力。

國內的學術發展成果,如果以論文的量來衡量,在我熟知的理工科方面是在國際平均以上,並不輸於我們面對的競爭國家,反而還有所過之。但是我們學術的評比卻是始終無法超越。歸根究柢,論文的「質」的確有待提昇。換句話說,我們在二十年前早該做的學術轉型並沒有落實,以至於國內科研雖有零星 (sporadic) 的突破,但整體而言國內科研質的突破性相當的貧乏。這也是間接造成產業無法提昇的遠因之一。是故雖然一些學術界學者在怪產業不升級,反之亦然。就如同吵架一樣,雙方都應該被打臉。學術研究要突破,要從尖端,創新邁進,這口號的實踐,不是個人手加成的問題。三個臭皮匠在製造業式的研究或許可以等同一個諸葛亮,但在科研的角度而言,卻是一個諸葛亮就是一個人才,無法被瓜分。多年前一本 “Good to Great”(國內翻譯為從A到A+)書的作者Jim Collins很真實的說過成長的最大瓶頸在於人才。用之於產業界可以引用為「當一家公司的成長速度高於延攬人才的速度,就不可能成為一家卓越的公司」。同理,用於學術研究我們可以大致預測當一個研究機構(例如大學的系所)的總體成長速度(包含經費,儀器等等)一直高於高端研究人才的速度,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卓越系所。讀者或馬上反問,何謂高端人才?筆者前已述及人才確實是要培養,但問題是這些「可能的人才」, 在國內現行的研究所招聘的結構中,並不曉得他(她)可能是位人才。我們的教育結構只能發掘考試人才以至於例如化學奧林匹亞競試的解題人才。我的經驗告訴我,很多的所謂考試狀元人才,似乎在往上追求學術科研時多半呈現了嚴重的「彈性疲乏」現象,反而是那些求學階段伸縮性大,什麼都玩的學生,具備最佳能量。但是我們的教育並沒有在那一個環節,讓那些潛在,可塑性的人才意識到自己的潛能、可能的興趣所在。更多的只是大學畢業後,接下來就是另一個「義務」教育,緊湊的、制式化的研究所碩士班,這兩年不用多想,就是上面要做什麼,跟著做就是。碩士文憑就是進入產業,理工泛指半導體相關產業的入場卷。過去二十幾年來這個模式是年復一年的循環著。即使是人才也不知如何短期內在碩士研究的架構中,了解他可能是某領域的開發者。在相當例行性的研究計畫的惡性循環下,也抹煞了這些學生的熱情,影響的是整個科研的轉型怠滯不前。

古諺一動遠不如一靜;但是科研是欲靜而風不止,國際競爭只會是愈來愈強。台大化學系一直以來都是兢兢業業在學術研究上努力衝刺。我們同仁們間的笑話是,如果星期日下午要在化學系開個系上的臨時系務會議,那麼最簡單的方式是只要誤觸警報鈴,自然每個在實驗室「上班」的同仁會被逼出來,保證可以湊到出席所規定的2/3人數。但是這幾年下來已明顯可以感覺,我們再如何的努力只能持平,卻是眼看亞洲各國甚至東南亞的龍頭學校一個個的超車。筆者相信台灣大學其他系所應也有同感,國內其他學校的感受應該更加強烈。它所代表的警訊並不是所謂的「絕對學術退步」,而是因為學術沒有突破,不進則相對就是退。那麼如前所述,相關的學術產業互相激盪升級的機會也是枉然。國內的科技報導每每在自喜又是這裡突破,又是那裡突破,但往往是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

以上論述已經很明顯的呈現,對化學科研而言,一直來以碩士班為骨幹的科研模式,已經無法推動台大化學系更進一步躍進來和世界一流科技接軌。筆者非常慶幸目前台大化學系年輕一輩的老師們都具一腔熱血,這一兩年來他們已經有多次於系務會議裡提出可能的改革之道。其中這些年輕學者也提出了「碩班為骨幹的科研,已無法讓台大化學科研於國際競爭中前進」。換句話說,台大化學要往尖端科研邁進,需要立足於新的研究架構,這個機制就是在於降低目前碩士班在研發能量上的結構,從而將重心擺在博士相關之長期蘊育出的高質量研究,以期將國家提供的珍貴研究資源做最有效的分配和利用。這個觀點說穿了一點都不新穎。眾所周知美國一線的學校(約前五十名),數十年以來理科學院就是只有博士班申請管道,中途無法通過博士資格考就的,或是認為興趣不在此的,在履行所規定的條件後,即頒予碩士畢業證書。中國大陸目前的國家重點學校,例如北京、清華等大學亦是如此在運作。日本、韓國、新加坡、香港等地之理學院,尤其是化學、物理等基礎科學大系,也均是以博班研究生為骨幹。相較之下,我們應該很汗顏地說台大化學系所提僅只是拷貝人家,循「國際接軌」而已。所以大前提是「廢碩士班」實際上並不等於沒有碩士這個階層,而更精確地說應該是「廢碩士班申請管道」。

但是為何這個所謂「廢碩班」的議題引起這麼大的迴響呢?主要原因是它挑戰、甚至觸犯了現行的全國研究架構。隨之而起的反對聲浪,筆者當然是可以預想。這反對又可以粗分為學者(教授)及學生兩族群。學者們,尤其是台大內部的教授們認為台大以碩士班為骨幹的學術研究,過去運行的都很好、很順暢,請不要吹縐一池春水。更何況產業界並不需要那麼多的博士從業人員。筆者可以看出抱持這論點的幾乎都是工程方面的教授。工程領域所訓練的學生是產業的骨幹,理當訓練出紮實的技術及善用所學知識及邏輯觀於產業,這方面本來就是碩士為骨幹為佳。筆者也需在此聲明,在之前接受訪談時的主要敘述是台大化學系提出直接申請博士班而來替代碩士班招生。我們的是希望藉這觀點來喚起國內化學甚至其他需要長期耕耘的物理、數學,生命科學,生醫等基礎學門研究結構的轉型。在這邊要特別強調的是,我們並沒有提出「台灣大學廢碩班」或「全國大學廢碩班」,而是以「台灣大學化學系考慮廢除碩士班」來做引子。媒體為求新聞性在下標題時用了不少巧思,也成功引起了大眾的關注,但我們具體的訴求如何,讀者可以不妨多花幾分鐘看訪問內文便知曉。

其中也有反對學者,尤其是長期做教務、招生方面的學者憂心歷年來全國博士班一直在緊縮,收不到學生,化學系所亦同,這不是自絕生路?所以大家一聽到「廢碩班」這種完全顛覆的思維,馬上都神經上緊發條,一鼓勁地用重話「自絕生路」來形容。首先要澄清的是,台大化學系所提出的,是由學士班直接招募博班生。因為在訪談中完全無法用言語在幾分鐘之內道盡,故在這裡做個詳述。

直接招募博士班的立意,是希望藉著博班的第一及第二年,在修業及實驗研究這段期間,能讓有能力的學生真正體驗到科研的精隨,產生興趣,進而在不浪費任何時間下一直繼續進行博士研究。如果學生在這兩年間的磨練下沒興趣,或沒這能力,亦或本來就想藉此拿個碩士文憑去產業界,那麼遵從學生的意願,只要他(她)能符合系所規定的課業及研究的某一段落(各實驗室規定不同),那麼就可以碩士畢業。這些在實際層面上和碩士班的招募是如出一轍。當然,幾乎任何的可能改革其實生殺大權都是在教育部。多年來少數和學術完全脫節的官僚,能夠制定全國大學的教育及學術政策,影響國家發展甚鉅。呼籲教育部應考慮更多彈性地開放學士逕攻博士管道,不限於本系畢業生,而應該開放給全國各大專院校都可以申請其他學校。以台大化學系而言,為了學術品質的提昇,在有限的研究經費下,如果不妥善規劃我們的人力資源結構與配置,那才真是自掘墳墓。在招生上,我們當然是擇優而招募之。當然,這並不是獨優台大化學系。其他學校如果有同樣的理念、膽識及遠見,非常的歡迎共襄盛舉。當然每所學校、系所的辦學理念都不同,如果認為碩士班才是重點,那麼就盡力培育碩士班骨幹予產業界,彼此分工為國家的人才培育盡心力。當然這些學校的碩士畢業生也可以來申請例如台大化學系博士班。目前國內高等教育的一大問題在於各校之間同質性高,且存在某種惡性競爭關係,否則以化學領域而言,台清交及成大的化學所可能都已經包了全國二分之一以上的化學系畢業生,是故其他學校近年來在少子化下也飽受無碩士班可收之苦。高等教育不是零和遊戲,唯有將各校各系的定位分流並確定清楚後,才可創造良性的多贏局面。

如果你的孩子原本學測可以上台大,結果卻忘了繳報名費,你會因此責罵他嗎?(資料照,取自台灣大學粉絲專頁)
筆者認為國內大學面臨的困境之一就是只跟國內的大學競爭,缺乏放眼國際的膽識。(資料照,取自台灣大學粉絲專頁)

從各種留言中得知,擔心台大或台大化學系可能因「廢碩班」進而斷絕學術研究的還是學界的教授們。當然以現在各大學缺乏「教研分流」且彼此呈現資源競爭關係的情況下,相信其他學校,對於台大化學系倡議廢碩班,應該也有著複雜的感受。故以甚至有唱衰者認為,以目前博班招生的淒涼情勢,開始行之就是台大化學系的終結之日。筆者認為,國內大學的最大的弊病是,只能跟國內的學校自己比,而缺乏放眼國際競爭的膽識。多年來台灣大學的各類大型計畫的申請,在國內互審時,幾乎都是其他學校聯合一起來壓制。然而學界其實也心知肚明,號稱尖端前瞻的計畫,若受限於人力素質及設施,是很難有成果的。這也是為何一些計畫最後就是造成全輸的局面。大家可以唾棄我的言論,但筆者確實看過太多這種例子。大膽的提出解方,跨出第一步來優化目前的學術結構,或許還能使國內學術脫胎換骨。現狀的守成不變,以及齊頭平均式的學術研究結構才是扼殺國內學術科研元凶。

最後,筆者也著墨一下大家也普遍關心的,博士市場在哪裡?首先,對希望繼續學術研究的,其實科技部及教育部都提供了相當完善的鼓勵出國做博士後的計畫經費。我們如果能做到國內的科研水準不輸於國外,甚至超越,那麼出國當博士後就是增進研究視野及語言能力。日本幾乎所有博士生要繼續深造的都採用這種方式。另外也有反對者認為國內大學及研究院就是教職數目有限,市場無法容納,且國內教職召募偏見是國外博士優先。後者其實不用過慮,我敢說台大化學系的本土博士畢業的老師表現絕不輸國外回來的,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也沒偏見,表現好就進用。前者亦同。更何況做的傑出的,眼光也不用只限於國內,我們系上就有本系訓練出來的曾憲榮博士現在在UCLA擔任教職;前交大校長張懋中更是交大電子所畢業的博士。博士創業趁年輕,試想以四至五年直接攻博士畢業,26-27歲投入創業是最有幹勁的年紀。國內產業界未來將面臨更強大競爭,所以也不得不被迫轉型,這些是都是博士未來就業利基。機會是要去創造,要去爭取,把握的。我舉個例子,我實驗室分拆出去的量子點公司,是我一位從事光物理化學研究的博士後,在實驗室group meeting 聽了多次我的一支奈米研究領域的學生報告後,認為可以把握這個機會,將技術帶至產業發展。於是破釜沉舟,專心在這方面的產業發展下功夫而有所成。綜而論之,我們需要提升國內研究生的膽識及視野,這訓練是碩士班兩年難以竟功的。我也殷切希望讀者們能藉此瞭解,學術和產業升級絕對是環環相扣,雙贏 (win-win) 的局面。再搭配文化素養的提升,才是國富民強之根基。台大化學系在此只是扮演一個吹號角的角色,希冀能引起共鳴,為台灣這塊土地共同來耕耘,來打拼。

*作者為台灣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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