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般認為笑的優越論──我們笑是因為感覺優越，而且出於惡意──過於偏頗，這個理論卻在佛洛依德的研究裡得到了呼應。佛洛依德認為，帶有敵意的衝動和性慾一樣，都是與生俱來，也同時受到文明的壓抑。
古早古早以前，若有人擋住去路，我們會直接給他一拳，後來我們不再打人，會說「好狗不擋路」，直到最近人類才懂得說，「對不起，借光。」以上的演化就是文明進展的過程：從肢體到語言，從冒犯到客氣。
文明若無法有效克制冒犯的衝動，天下勢必大亂，但任何衝動不可能完全或永遠地被壓抑，人們必須找到「昇華」的方式。於是世界有了藝術，有了文學，也有了笑話。笑話為惡意提供一個出口，讓它介於冒犯與客氣之間的模糊地帶。然而，有些立場鮮明的笑話卻毫不保留地傳達了敵意。
「根據一則美國趣聞，兩個不怎麼光明正大的商人賺了一大筆財富，他們想方設法就是要擠進上層社會。方法之一就是委託城裡最貴、最知名的畫家為兩人畫肖像。兩幅珍貴的肖像公開展示那天，他們在家舉辦盛大晚宴，同時也請來當地富有名望的藝術鑑賞家。兩個主人恭敬地將他請到一左一右掛在牆上的畫作之前，希望大師美言幾句。鑑賞家端詳畫作許久，然後搖搖頭，似乎發覺少了一樣東西，手指著牆面中間空白部分，輕聲問道：『救世主的畫像呢？』」
佛洛依德說，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兩幅畫讓鑑賞家聯想耶穌基督受難時，左右兩旁有兩個小偷也被釘在十字架上。顯然鑑賞家看不起這兩個不肖商人，因此轉個彎嘲弄一番。佛洛依德指出，立場鮮明的笑話很適合用來攻擊有權有勢的階層，因為礙於內在克制或外在現實，人們不敢直接批評，只能以說笑、迂迴的形式抒發不滿。不過，有些立場鮮明的笑話卻專門消遣弱勢的人：
「當新郎第一次看到新娘時，他嚇壞了。新郎把仲介拉到一旁，對他耳語：『你怎麼把她介紹給我？她又醜又老，眼歪又沒牙齒。』『你不用小聲說話，』仲介說：『她還耳聾。』」
表面上，這個笑話揶揄的對象是那愚蠢的仲介，他一時忘了推銷的職責而越說越糟。然而，佛洛依德提問，這笑話嘲弄的對象真的是仲介？很有可能，仲介的「溜嘴」（slip of tongue）只是掩藏另一個目的的煙霧：當仲介添油加醋並說出實話時，他於衝破社會禁忌的瞬間獲得了快感。同時，當人們說出此類笑話時，他們也獲得了快感。
快感很爽，有時卻代價慘重。2002年5月，英國影子內閣成員溫特頓（Lady Ann Winterton）於某餐會講了以下的笑話：
「一名英國人、古巴人、日本人和巴基斯坦人共搭火車。古巴人把一根哈瓦那明牌雪茄丟出窗外。別人問他為何這麼做時，他說：這種雪茄在我們國家一分錢一打。日本人於是把Nikon照相機丟出窗外，說：這種照相機在我們國家一分錢一打。這時，英國人舉起巴基斯坦人，將他丟出車窗外。其他旅客問他為何這麼做時，他說：巴基斯坦人在我們國家一分錢一打。」
溫特頓不久就被炒魷魚了。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