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岷欽觀點：從「血與汗」到「撿文件」：褪色的英國首相

真正的權力，不需宣告；一旦需要對外聲張，就表示不復存在。(Being powerful is like being a lady. If you have to tell people you are, you aren’t.)─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 

2025 年 9 月 16 日，唐寧街與溫莎城堡再度迎來美國總統川普，史無前例地舉行「第二次國是訪問」。馬車、國宴、紅箭與 F-35 聯合飛行，甚至女王墓前獻花，一切盡顯隆重。然而在歷史回聲中，這場盛典卻透著諷刺：曾經與美國總統幾乎平起平坐的英國首相，如今卻像是旁觀的陪襯者。

《華盛頓郵報》的報導直言，這場訪問幾乎完全設計成「遠離抗議」的封閉活動，避免川普在國會演講、避免群眾街頭檢驗，只留下王室與首相的笑容作為外交「背景布」。更敏感的是，醜聞的陰影仍在——前駐美大使因與艾普斯坦（Jeffrey Epstein）往來遭首相施凱爾（Keir Starmer）撤職，而川普過去與此案牽連甚深。外交禮儀再華麗，也掩不住首相角色的失血：從「塑造秩序的主角」，淪為「強人政治的危機管理員」。

從勝選到褪色：施凱爾的危機

2024 年，工黨以壓倒性勝利結束了保守黨十四年的執政，基爾・施凱爾入主唐寧街時，外界期待「重置」與復興。然而一年之內，輿論卻見證一個首相的迅速「去份量化」。

施凱爾的政府在福利改革上強推緊縮，企圖削減八十萬名弱勢群體補助，結果導致黨內逾百名議員倒戈，被迫兩度讓步。雖然法案勉強過關，但權威與形象已然重挫。當他開口談「艱難抉擇」與「先苦後甘」，聽在受困於醫療與通膨的選民耳裡，只剩冷漠與疏離。

外交舞台：從「血與汗」到「撿文件」

或許，內政失靈尚可歸咎於結構，但是外交舞台的畫面就格外刺眼。今年夏天，G7 峰會場邊川普手中的文件被風吹落，施凱爾俯身替他撿起。雖然是小插曲，但在影像時代卻成為象徵：英國首相從邱吉爾式的「血與汗」動員者，墮落為川普腳邊的陪襯者。

這種象徵，背後有著深厚的歷史對照。丘吉爾以語言與意志帶領民族度過戰火；柴契爾以「鐵娘子」之姿重鑄英國的國內與國際角色。無論爭議如何，他們都讓首相成為「國家敘事的核心」。相比之下，施凱爾的形象卻蒼白無力：當王室成為外交舞台的中心，首相淪為配角。

川普時代的「恭維公式」

《華盛頓郵報》9月16日的報導指出，英國政府與王室採用一套歐洲各國總結出的「應對川普公式」：恭維他、安撫他、分散注意力。以王室榮光為外交胡蘿蔔，以國宴與馬車取代艱難議題，務求避免觸怒這位難以預測的總統。 （相關報導： 「三連勝」還是「三度讓步」？《紐時》點破英國夾縫求存困境：施凱爾的外交勝利恐怕沒那麼風光 ｜ 更多文章 ）

短期內，這確實換來實質成果：除了美國多家科技巨頭允諾投資英國，川普也同意在新貿易協議中降低鋼鋁關稅、加強科技合作，宣布 100 億美元投資，並在核能與科研領域深化合作。然而，問題在於：這是戰略還是交易？ 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 (The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RIIA) 的學者提醒，這種做法或許能度過「下一周、下一次訪問」，卻削弱了長期自主。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ECFR）的研究總監傑洛米‧夏皮羅（Jeremy Shapiro）更警告，川普只會從中讀取「英國軟弱可欺」的訊息。

英國改革黨與旗幟政治的壓力

事實上，首相的失勢並非僅因川普的陰影，國內結構問題同樣沉重。英國基建老化、醫療癱瘓、公共支出緊縮多年，使社會怨氣轉移到移民與難民身上。右翼民粹藉機而起：英國改革黨（Reform UK）在今年地方選舉奪下 41% 席次，控制 10 個議會、兩個市長職位，並在全國民調中超越工黨。

其中，更令人不安的是「旗幟政治」(flag politics) 的崛起。「升旗行動」(Operation Raise the Colours) 從伯明罕延伸至全國，國旗佔據街頭、圓環與牆面。表面是愛國，實則被極右收編，背後人物甚至與新納粹、仇外暴力有關。當國旗被轉化為「排他」符號，施凱爾卻無力提出能整合社會的願景，放任政治語言被極右壟斷。

沒有故事的治理，必然輸給敘事

施凱爾的困境在於，他不願也不擅講述「故事」。他以冷峻技術語言治理國家，拒絕將個人形象或激情修辭放入政治舞台。但政治從來不只是政策管理，而是敘事與想像力的競爭。當施凱爾說「艱難抉擇」，改革黨卻能說「重建偉大」。當主流政黨陷於陰鬱，極右卻提供「假性樂觀」。

回顧歷史，丘吉爾用「血與汗」將國難提升為民族信念；柴契爾用「鐵娘子」把改革轉化為國家精神。今日的英國，卻見首相失去敘事權，僅剩行政庶務的蒼白。這不是個人失敗，而是制度真空。

對台灣的鏡像與啟示

對照之下，英國的「首相褪色」對台灣有鏡像意義。卓內閣同樣標榜「穩健、專業、管理」，但若缺乏願景與故事，將重蹈施凱爾的覆轍：在高度對立與民粹敘事環伺下，「專業冷靜」實在不足以凝聚民心。

台灣內閣改組若只是派系拼圖，而非戰略藍圖，將難以建立公共敘事的核心。能源轉型、產業升級、數位治理與國防社會化，本應成為政治願景的舞台；若領導者缺席，故事空白就會被更激進、更簡單的口號填補。施凱爾的經驗提醒：沒有敘事力的政府，即使專業再強，也會被歷史邊緣化。

誠如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所言：「民族主義往往是權力的飢渴，只是披上了自欺的外衣。」(Nationalism is power hunger tempered by self-deception.) 川普今日在英國接受馬車與國宴的款待，背後卻是一個首相形象的逐漸褪色。從「血與汗」的丘吉爾，到「鐵娘子」的柴契爾，英國首相曾是國家意志與歷史故事的承載者。而今，施凱爾在國內被民粹超越，在外交被王室補位，在影像裡俯身為川普撿紙。

終究，這不是單一領袖的悲劇，而是民主在強權與民粹夾擊下的象徵：當政治只剩管理，敘事真空就會被他人奪走。真正的危機，不是首相褪色，而是制度與民主本身的光環正被侵蝕。 （相關報導： 「三連勝」還是「三度讓步」？《紐時》點破英國夾縫求存困境：施凱爾的外交勝利恐怕沒那麼風光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世新大學管理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