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嘉義孩子，他的夢幻更廣闊：駱以軍小說《六個抬棺人》選摘（２）

第四個抬棺人

F君在大學時是我們班上的最孤者，躲在山裡的宿舍，苦K尼采歌德。偶騎著他愛的那種老派風格的偉士牌摩托車。在那像山寨的非常小的大學，周邊擠滿學生的自助餐、牛肉麵店、港式燒臘、7-11、電動玩具店……匆匆一瞥，他且留了一頭長髮，那個二十出頭年紀，真是颯逸到不行。

班上許多女孩暗戀F，但他像聖徒有遠志，很怪的，那是個上一輩還全國女性迷瓊瑤《窗外》，但十年後的下一輩已經進入網路、虛擬遊戲、最後的文青們讀邱妙津，但我們二十歲恰正處在一個過渡的果凍層換日線，十年後我認識的一些台北三十多歲創作女孩，都很懂得「玩」。但我們那時在山上，還是有種整代人的純真。甚至有個學妹，其實是個好姑娘，長得也漂亮，其實是說兩句話就臉紅的內向孩子，但迷戀這F學長，像得了痴病，在系上不同教室，等候F可能有修的課（當然F和我一樣，從不去上課），甚至變成系上那些平庸心靈八卦耳語的笑柄。

而我根本是人們不知班上有此人。只有期末考出現，現場抓人罩我作弊。或是我孤獨的在考前一夜，把「文字學」的筆記，密密麻麻抄在一雙原本是白球鞋上，但第二天同學看我走進教室，以為那是一雙深藍色球鞋。或是買六隻玻璃硬膠殼原子筆，每一支筆有六個稜面，我寧願花一整夜，拿美工刀微雕，把「詞曲選」要默寫的那些詞，密密刻在筆桿各稜面。

有一次，我開著我之前故事說過的那輛破車，在彎進學校那擠滿行走學生、騎樓擠滿機車，之前的山仔后，意外看見F沒騎他的偉士牌，搖下窗喊他搭我的便車。其實我們之間平日極小遇見，他又是處女座非常沉默，我反而像個自在於自己的廢與怪的大哥（因我重考多年，比同班人大個兩歲），右手抓方向盤，左手夾菸湊嘴吸兩口，又伸出窗外。

然後我從一條小徑開進學校後門，那有一片芒草漫蓋視野的停車場。

我們各叼著自己的菸，F突然說：「駱胖，答應我一件事，不要自殺，你是這個班上，我唯一視為靈魂的對手。」

這多麼像一句最深邃的告白，但這段話對我內心的衝擊，你們看我這麼多年後，還清晰記得，我笑了，但回說，好，我答應你。當時我並不知道，十年後，我陸續遇到同輩小說家，邱妙津、袁哲生、黃國峻，像《紅豬》電影中，你的螺旋槳飛機頂著風壓，引擎顫抖著飛行，但你的同伴，那些僚機，像著火的白鳥一一翻滾墮落，那個F君提前逾越我們當時交情的，「請你不要自殺」，變成一種我允諾了，但不知那種對渴死的扺抗，是多麼重於山盟海誓。 （相關報導： 駱以軍：黃安展現最噁心的人類行為 ｜ 更多文章 ）

我和F君，一個是外省第二代（請記住，我父親是一個教員，所以我們家從小在永和，算是中等收入家庭的較靠近下方那條線。而我母親是大龍峒人，是養女）。一個是嘉義長大，從小攀山壁溯溪抓小魚的野孩子。我們皆出生於一九六○年末，也就是我在永和小鎮，他在嘉義甘蔗田與糖廠火車亂竄的童年，一個共有的灰淡黃底色，是一九七○年代，然後我們的青春期一九八○年代（我在台北跟一些北港真正黑道家庭的狠少年混在一起；他則是處女座的氣質漸顯，他暗戀班上一個女孩，那女孩也偷喜歡他，但他安靜、遠離，一直到二十年後和我在台北電影院看了《麥廸遜之橋》，在電影院樓下抽菸，淚流滿面跟我說那種「處女座的，一種祕境、遺憾、把愛本身視為某種晶狀結構之玷污」（說實話我真不懂。我在混流氓時光意外苦練了花式溜冰很扎實的基本功。他當年在嘉義也有跟哥們去混冰宮。但只是像個旁觀者，看最好的哥們把妹。我是全校最渣的爛學生（後來果然被退學），他則是在嘉義一所私立高中，功課不好不壞，和哥們如小鎮慫青年，迷麥可傑克遜（真的學那倒退步、月球漫步），迷中森明菜，我很意外他沒去混撞球間，也沒如我在台北，身邊人皆迷麥可喬丹。他在這羽翼漸長的十七、八歲，形成一種台灣才上一代人不可能有的，一種「節制的審美」。一無意外，他和小島所有同齡少年（譬如我哥）都是田宮模型迷，乃至於迷戀德軍的（冬夏不同）軍裝、虎式戰車、德國藍。

對了，我高中三年間，如我以前多次小說寫過，我在台北的街頭巷弄，因為莫名其妙的被拉去湊人數，但雙方釘孤隻上陣時，我都被叫上前。根本沒有武術、搏擊、最簡易的拳擊、柔術，就是胡亂揮拳。所以我的身體若和F君人在嘉義的身體相比，我的身體是「經歷過什麼的」。而我身旁的少年迌仔，早早就有性經驗，這部分我和F是不約而同的「禁慾者」（很怪，在我們各自成長那個台灣，並沒有接觸到基督教或教會），我後來在杜氏裡找尋的「女神原型」，是像卡拉馬助夫兄弟中，那個娜塔莎，美的光芒耀眼，但掉進一屈辱醜聞，她有一種高燒譫妄的瘋性，但內在是像鑽石一樣高貴的，愛的力量。而F的內在女神，始終是個謎，這在之後三十多年，一直到他死去，始終是個處男？

進入一九九○年代，我們各自考進全國最爛大學，各自不知怎樣哪次命定電擊靈魂，整個人看待世界的眼神改變了。之後的四年，我躲在我的山中宿舍（像小洞穴）以抄寫，苦讀杜氏、三島、川端、太宰、馬奎斯、福克納、卡夫卡，許多許多我不知道我的大腦為何要吞食那麼多的小說段落、文字。而他在二十到三十這十年，如我前面提過，主要是上世紀九○年代，我們這些互不知道對方誰是誰的文學（高純度海洛英吸食者），我們都到重慶南路的天龍書局，一整牆櫃不知是什麼前輩，不同時間落點的，一個量子包裹一個量子包裏的，世界的心靈。主要是志文出版社的，他作為詩人，閱讀和我區隔了—赫塞、叔本華、尼采、齊克果、佛洛伊德……但他和我不同的是，我在二十歲之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把自己要成為一個「世界級」的小說家，進入一種像職業運動員的，有目的性、高強度，雖然外人同樣不知我這披髮扎鬚的怪人在自己山中宿舍作什麼，但我其實一直在進行一個第三世界懷揣小說夢想的孤獨練習。但F這個嘉義孩子，他的夢幻更寬濶，他去旁聽西洋美術史，在走出他的山中小宿舍（據說他有過冥契出魂體驗），他熱愛自然史、大航海時代、熱愛德國哲學與藝術。他沒停止爬山，或後來持續幾十年的專業登山與溯溪……

我那從十五、六歲過渡到二十多歲的幾年，有一種懵懂但又清澈的認知，就是我身邊不同掛的同伴，包括那些北港台西狠少年，他們的父親就是家鄉競選農會，擁黑槍、樁腳、各種灰色交易的地方狠角色。這些後來我完全疏遠的（他們應該也覺得我是外星人），我覺得他們終其一生，就是滾著泥濘，一種精神的沉淪。不論他們對我多講義氣。然後我上了陽明山，森林系那些「人渣朋友」，他們都是純良好人，但我也知他們的一生不可能，像瘋子逸出社會常規，追求所謂「靈魂」。他們參加慈安社或山扶社，以他們的耍寶天分，讓那些孤兒或部落小孩，愛他們愛死了，但他們最初的動機，參加社團是找學妹當女友。

關於我和我父親的張力，也是我最初小說的戲劇黑洞，因為最初的啟蒙小說，如《暗夜行路》、《家變》，但其實我父親蠻無辜的，他是個正直的人，甚至他年輕時是讀《約翰克里斯朵夫》、《戰爭與和平》的文藝青年，但後來因為他要在高中中文教員升等，大學中文系講師，他非常用功進入古典中文的大海（也就是我們永和老家會有那各處矗立古書的原因）。但因為我青少年真正是社會、學校、教官，所以縱橫之線，清楚判定的「壞學生」，沒什麼好說的，我父親對我的，叫我跪在祖先牌位用木頭武士刀痛揍，說駱家沒我這種子孫。但等我上了大學，變成我父親根本也搞不懂，似乎更高維度的，「他的時代就搞不懂的小說」，他就不太管我了。也就是我父親其實沒有 PUA 的人格構成，他懷想的境界，是他那缺乏我二十歲至今栽入的二十世紀現代小說的冷酷異境、荒原廢墟，他的「中國文化小宇宙」，一種對山水、煙波、松濤的嚮往。我覺得他大半輩子教育別人的孩子，這個幻光遠大於，他轉頭發現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是廢才的沮喪嗎？

（相關報導： 駱以軍：黃安展現最噁心的人類行為 ｜ 更多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