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李忠謙專欄：習近平下台之後，台灣會更安全嗎？

懷抱「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志向的習近平，被認為是毛澤東之後，中共史上權力最集中的領導人，當他將統一台灣當成任內必須完成的重要目標，又對解放軍指示「2027年之前具備對台軍事行動能力」，美軍前印太司令菲利普·戴維森（Philip Davidson）對台海危機將在2027年前後達到高峰的警告，自然讓人無法忽視。

不過這也引申出一個問題：倘若習近平終究未能統一台灣，他交出權力後，台灣會變得比較安全嗎？

當美國政界學界將「戴維森窗口」當成戰略規劃與想定的重要指標，但習近平是否真會在2027年對台灣執行武統，這牽涉到國際局勢、美中博弈與兩岸關係，以及中國內部屆時的狀況與條件，沒人現在就能給出準確答案。今年72歲的習近平雖然已經不受任期拘束，他在今年的九三大閱兵也跟普京暢談「長生不老」，但以目前的現實條件來說，習近平終究有交出權力的一天，當中國國家主席與中共中央總書記換人做，北京對台灣的武統威脅有可能降低嗎？

中研院社會所的吳介民研究員曾提出「中華帝國」的概念，認為台灣正經歷韓戰（美國在東亞圍堵共產中國的格局底定）與聯合國大會通過2758號決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中國代表權受到承認）的「戰後第三次關鍵的地緣政治時刻」，因為美中爆發貿易戰與科技戰之後，原先「美中和解」的基調已經演變成為「美中競爭」，美中之間的戰略競爭格局自然也對台灣影響深遠。

由於「收復台灣」是中共重建「中華帝國」的兩大軸線之一，因此這不只是習近平的個人意志問題，處於所謂「第三次地緣政治時刻」的台灣自然也不可能因此一路安泰。吳介民認為，台灣的威脅主要來自中國的民族主義與中華帝國恢復榮光的企圖，即便整個中共垮台恐怕都無關宏旨。因為中國不會因為中共垮台、甚至進而民主化，就放棄帝國計畫以及對台灣的領土野心。

相較於「帝國計劃」不會放棄統一台灣的命定悲哀，布朗大學政治系的泰勒・喬斯特（Tyler Jost）與耶魯大學政治系的丹尼爾・馬廷利（Daniel Mattingly）對習近平下台後的兩岸關係同樣給出負面的判斷，不過這兩位美國學人的看法與北京執政菁英的「帝國計劃」無關，而是從中共政治鬥爭的歷史教訓與可能路徑做出判斷。

習主席總是要交棒

喬斯特與馬廷利在最新一期《外交事務》雜誌共同撰寫〈在習近平之後—接班問題讓中國的未來變得模糊—也讓當下變得不穩定〉（After Xi—The Succession Question Obscuring China’s Future—and Unsettling Its Present）一文，兩位作者認為當前的中國政壇確實可以稱為「習近平時代」，但是隨著中共高層開始物色習近平的接班人，一切正在發生改變，因為對任何威權政體而言，政治權力交接就是險境，中共自然不能例外。 （相關報導： 東南亞眼中的台灣有事：兵推關注「如何撤離近百萬僑民」，新加坡這支在台部隊是唯一解方 ｜ 更多文章 ）

雖然沒人知道習近平還會執政多久，但在他交出權力之前，相關的繼任安排必定深刻影響政治抉擇。以毛澤東為例，因為他執著於死後維持革命精神，最終引發了文化大革命，這場政治運動在他生命的最後十年，使得中共領導階層一再重組。即便習近平的接班問題不太可能重演文革鬧劇，但權力轉移的執行過程及後續影響，將塑造未來一段時間中國的內外政策走向。

喬斯特與馬廷利回顧了1949年以來中共領導人的權力交接，包括毛澤東掌權致死；他指定的繼承人華國鋒在位數年就被鬥倒；作為中國經濟改革「總設計師」的鄧小平，即使卸下所有正式職務，依然通過非正式頭銜（據稱他當時唯一的正式頭銜是中國橋牌協會榮譽主席）牢牢掌控著黨內最核心的決策權，直至1990年代中期健康狀況惡化為止。

鄧小平之後的江澤民，在交出總書記職位後，仍繼續把持中央軍委主席的權柄不放，實質上削弱了胡錦濤的統治權威。直到胡錦濤，才終於實現了權力的相對有序交接，將所有政治權力轉交給習近平。然而即便是這次交接，也爆發了薄熙來的戲劇性倒台事件，權力交接的過程依舊風風雨雨。

喬斯特與馬廷利認為，當習近平回歸強人政治，這也意味著他的繼承問題很可能重演當年毛鄧的劇本。這兩位強人都曾試圖挑選一位能貫徹自己意志的接班人，但歷史證明，僅僅找到一個政治上的「分身」遠遠不夠。習近平選中的任何人，都必須在權力交接的殘酷內鬥中勝出。一旦習近平開始移交權力，一場新的政治博弈將隨即展開：留下來的權力核心人物會支持新的領導人，還是會抵制其權威、甚至密謀將其推翻？

華國鋒與鄧小平

華國鋒就是一個極具啟發性的案例。毛澤東在1976年彌留之際，選擇了在黨內地位與影響力均屬中等的華國鋒。對毛澤東來說，華國鋒大概就是一個易於控制的人選，但這也意味著這個接班人難以在政治的刀光劍影中倖存下來。儘管毛澤東留下了「你辦事，我放心」的字條，但這卻遠遠不足以保證華國鋒的權位。

據稱毛澤東彌留之際，曾在病榻上緊緊抓住解放軍元帥葉劍英的手，示意他支持華國鋒。正如傅高義（Ezra Vogel）所觀察到的，解放軍的領導人實際上扮演了中共的「造王者」。毛澤東去世後，江青等人組成的「四人幫」立即發難，對華國鋒的領導地位發動了第一次攻擊，葉劍英最初支持華國鋒，但是兩年後鄧小平第二次挑戰華國鋒時，葉劍英和其他將領站在了鄧這一邊，華國鋒這次也沒能保住毛給他的權位。

表面上，中國軍方從未像阿根廷或巴基斯坦那樣奪權，外界也因此低估中國軍方影響實際政治的實力。但喬斯特與馬廷利認為，解放軍「看不見之手」一直在牽動著中共的權力分配。武裝力量的忠誠能讓領袖免於其他政治對手的挑戰，習近平上任時與許多中央軍委深有淵源，這也是他發動大規模「反腐」行動的底氣，得以藉著「反腐打貪」打擊政敵並重組軍方架構，甚至透過連年清洗確保權力不致旁落。在政治鬥爭中，誰能掌握對軍隊的控制權，誰就佔據了上風。解放軍的態度成為決定政治鬥爭勝負的關鍵，那句「黨指揮槍」並非表面上那麼正確。 （相關報導： 東南亞眼中的台灣有事：兵推關注「如何撤離近百萬僑民」，新加坡這支在台部隊是唯一解方 ｜ 更多文章 ）

不過強人政治也面臨一個根本性的困境：一個強大能幹的接班人，本身就可能對依舊在位的領導人構成威脅，因此「一人之下」的位置其實充滿了政治風險。毛澤東在選定華國鋒前，曾先後廢黜了劉少奇和林彪兩位繼承人；鄧小平也撤換了胡耀邦和趙紫陽兩位總書記，最後才選定江澤民。這顯示習近平在選擇接班人時，同樣可能面臨巨大困難：他既要確保對方有足夠時間學習駕馭龐大的黨政軍官僚體系，又要防止其過早坐大、成為獨立的權力中心。

習近平倘若猶豫不決，可能就會像當年的鄧小平一樣，因爲高層分裂而引發動盪。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便是被罷黜的前總書記胡耀邦突然去世，點燃了學生對中國自由化未來失落的焦慮。更令人擔憂的是，接班鬥爭的戲劇性衝突可能直接影響中國的外交政策，尤其是對台關係。喬斯特與馬廷利認為，習近平如此關注自己所留下的歷史遺產，時間的緊迫感可能會影響他的決策、增加對風險的容忍度。他已指示解放軍在2027年前具備執行對台軍事行動的能力。儘管沒有明確的「統一時間表」，但習近平若感到接班時刻正在倒數，他可能會更願意在台海問題上冒險一搏。

1979年懲越戰爭的歷史，提供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警示，因為這場戰爭恰逢鄧小平罷黜華國鋒的權力鬥爭時刻。對鄧小平而言，這場戰爭的國內政治意義可能遠大於其在戰場上的實際成果，對黨內展示深厚的軍方基礎和絕對的指揮權。但是戰前的評估過程卻是中共歷史上最糟糕的判斷之一，由於高層揣摩上意，導致了解放軍戰略目標的失敗。

喬斯特與馬廷利認為，只要習近平身體健康，他很可能至少還能連任一屆，這意味著習將執政到至少2032年，甚至獨自決定接班人。因為包括胡錦濤、朱鎔基、溫家寶等退休領導人權力大不如前，恐怕沒有說話與干預的空間。如果習近平去世時還沒選定繼任者，很可能引發北京政局的混亂。根據中共黨章，領導人應該由擁有200多名成員的中央委員會全體會議選出，實際上則有可能讓黨內高層與退休領導人、中央軍委共同磋商決定。如果習近平意外過世，一個自然的選擇可能是66歲的總理李強，但這也不能保證他不會受到排擠。

最好的情況或許是習近平自行任命接班人，允許他在習的執政晚期開始建立權力基礎。如同天安門事件後，鄧小平將軍隊和總書記的職位移交給江澤民，鄧小平引導江澤民度過執政的最初幾年，讓這位新手不會受到競爭對手的干擾，也堅定地推動他走向經濟自由主義。如果習近平僅僅指定了接班人，但拒絕或者沒有機會讓他建立權力基礎，那麼在習近平去世後，中國的新任領導人很可能淪落為當年的華國鋒。

要效法鄧小平模式，習近平需要選擇一位相對年輕、能在未來幾年延續其政治議程的人選。他可以先任命自己選定的繼任者擔任中央書記處書記，這是一個重要的職位，可以熟悉政治局的內部運作，甚至讓他擔任中央軍委副主席，有機會累積軍事經驗和執政能力，得以在五、六十歲時做好接任最高領導職務的準備。 （相關報導： 東南亞眼中的台灣有事：兵推關注「如何撤離近百萬僑民」，新加坡這支在台部隊是唯一解方 ｜ 更多文章 ）

儲君在哪裡？政治局竟「無人可選」

不過糟糕的是，外界對於習近平的接班人選始終毫無頭緒，這也讓中南海的高牆內充滿了各種謠言。雖然關於習近平地位不穩的傳聞多可忽略，但這些謠言的存在本身，就反映了這個體制在接班問題上的焦慮。喬斯特與馬廷利認為，當前的中共權力核心——七人組成的政治局常委會——似乎沒有一位符合近年接班模式的理想人選。現任總理李強（66歲）2032年更將超過70歲；身兼中央書記處書記要職的蔡奇，年齡同樣太大（他只比習近平小幾歲）；丁薛祥（2027年時65歲）雖是可能選項，但他缺乏主政一方（省或直轄市）的完整履歷；其餘三位常委李希、王滬寧和趙樂際，由於年齡因素同樣機會渺茫。

要是放眼整個政治局，僅有現任上海市委書記陳吉寧（61歲）可能性較高，而且上海市委書記一職也是江澤民和習近平晉升更高職位的跳板。但陳吉寧還不是政治局常委，若要接班，習近平需要提前將他擢升至常委會歷練，但屆時他的年齡也比江、胡、習上任之時都還要大。

下一個關鍵的觀察點將是預計於2027年召開的中共二十一大。如果習近平屆時為了2032年的交接而指定接班人，他將不得不選擇一位比慣例年長的接班人，或是提拔一位缺乏典型履歷的「黑馬」。前者可能讓中國重蹈蘇聯末期領導層老化的覆轍；後者則可能因打破了晉升階梯，引發一整代高層官員的挫敗感與不滿，為未來的政治鬥爭埋下伏筆。

喬斯特與馬廷利指出，這種日益緊張的政治氛圍，預示了中共未來可能會碰到的麻煩：習近平晚一年確定和培養繼承人，中國走向混亂道路的可能性就增添一分。對於美國及其盟友而言，應充分認識到中國即將到來的繼承挑戰中所蘊含的風險，避免試圖操控中共政局來獲取地緣政治利益的誘惑。因為任何干預接班過程的企圖都可能適得其反，並以無法預測的方式加劇中國的緊張局勢。兩人認為最好的策略是袖手旁觀，讓過程自行展開，同時保持密切觀察。 （相關報導： 東南亞眼中的台灣有事：兵推關注「如何撤離近百萬僑民」，新加坡這支在台部隊是唯一解方 ｜ 更多文章 ）

儘管中共的地緣政治評估和意識形態根深蒂固，但期待後習近平時代出現路線修正也並非全無可能。歷史上，中共也確實曾通過權力交接實現了路線修正——從毛澤東的激進主義到鄧小平的務實改革。正如鄧小平所說的「不搞改革開放，就是死路一條」。如果習近平的接班人也能得出相同結論，如果中共的新領導人真能適當修正路線，採取較溫和開放、而非激進民族主義的態度，東亞當前的地緣政治僵局、甚至是台灣的安全困境，或許都有機會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