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張鈞凱專欄：心浮氣躁，台灣如何「安頓自己」？

父親節前夕，媒體報導，有位支持「大罷免」的女兒，為了政治立場不同，痛毆其72歲的老父親。這位父親現身說法，他在影片中用「恨」這個字，形容對當今政府的感受。許多人在群組裡轉發這則新聞，感嘆「台灣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平心而論，做為一名媒體工作者，自己要打開電視或網路看台灣新聞，都需要極大的「勇氣」，連川普（Donald Trump）懲罰性關稅對台灣傷害極深的舉措，都能吵成一片，顛倒黑白，整個社會心浮氣躁，撕裂與分化自然不在話下。

台灣政治的紛紛擾擾，源於歷史與認同的重構

高齡95歲的史學家許倬雲8月4日於美國匹茲堡辭世，放進台灣的政治喧囂裡，宛如過眼雲煙。網路上為此出現了一陣小漣漪，圍繞在許倬雲接受許知遠專訪時，感嘆最大的遺憾在於「但悲不見九州同」。有人質疑，許倬雲這個「美國人」，憑什麼要台灣和對岸「九州同」？也有人批評，他說此話顯得「虛偽」。許倬雲如果地下有知，大概不會為此而受傷，但心裡多加幾分嘆息是肯定的，畢竟無論哪種「罵聲」，都是他生前希望兩岸中國人跳脫出來的中心主義。

還記得當年在台大歷史系修習「中國史一」，授課老師開的兩本必讀書目，一是錢穆的《國史大綱》，另一為許倬雲的《萬古江河》。多年後回想此安排，感到特別有意義，也很有意思。前者寫於抗戰時期，由內在看待中國歷史長河，讀者確實能感到「溫情與敬意」；後者寫於新世紀之初，世界變化天翻地覆，從外在視野重新理解中國文化發展，乃能明白中國如何從「中原的中國」，一步步走向「世界的中國」與「人類的中國」。

可惜的是，「中國」在今日之台灣被政客曲解蹂躪，不只沒有了「溫情與敬意」，更奢談經過抗戰的許倬雲，刻在他心裡的「中國」兩個字。許倬雲的弟子徐泓，曾憶及許倬雲生前二三事，其一為他相當看重杜正勝這位學生，雖反對其主導的中學歷史課綱改革，但仍不忍公開指責；其二則是李登輝曾託人相告，盼與許倬雲見面，「就在李安排的見面時間前，老師選擇離台飛回美國。他說他不願意見李登輝，這跟有的學者冒著風雨，從台灣東部坐摩托車趕到台北見蔣經國是完全不同的。」

這兩件「小事」，其實見微知著，反映了台灣自所謂「民主化」之後，政治上的紛紛擾擾，根源恐怕都在於歷史與認同的解構與重構。許倬雲移民美國是事實，但其關心兩岸，尤其晚年特別強調美國霸權之衰落，與中國人、中國文化之核心追求，都是他在太平洋彼岸的言者諄諄。另外一位史家王賡武，回憶錄書名分別為《家園何處是》、《心安即是家》，或許道盡他們這一代歷史學者的心境，大歷史與大政治下的小人物，「安身立命」是其永恆的關懷。不管如何，如此胸襟，都遠比今天大行其道的「反共護台」、「抗中保台」來得寬闊、來得浩然。 （相關報導： 唐獎專題影片》「半個人掛在樹上，小孩趴在死去母親身上吃奶」　許倬雲反思戰爭殘酷與美國崩落，寄望兩岸合作復興中國文化 ｜ 更多文章 ）

對戰爭的深惡痛絕，本是兩岸人民所共情共感

許倬雲去（2024）年獲得唐獎漢學獎，多數焦點著重在他將獎金5千萬全數捐出。而我跟進系列報導，許倬雲錄製了獲獎影片，乃至唐獎基金會為其製作專題影片「縱橫古今立言警世的史學泰斗」，總感覺許倬雲在各種歷史、人生與世變的憶述片刻中，有著一以貫之的主題，也是他希望留給世界、中美與兩岸的警鐘，期許人們看到世局的變化，能夠以全新的眼界回到本性與初心。這套許氏獨有的「弦外之音」（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參看「許倬雲說歷史」微信視頻號），就算有心人士帶著政治偏見替他「發聲」，也很難加以抹煞或掩藏。

猶記受唐獎基金會邀請，在台大歷史系會議室參加許倬雲專題影片的試映會，當其講述到親身經歷戰爭的殘酷景象時，那是令人動容又痛心的一幕。可悲的是，在很多人眼中，「抗戰」已是「外國史」，無感又麻木。但只要翻一翻1931年出生於高雄岡山，台大物理系第一位女性系主任林清凉的回憶錄《不廢江河萬古流》，她所透露出殖民地人民對戰爭的深惡痛絕，以及今人難以想像的家國情懷，便能體會同時代的兩岸人民完全能夠共情、共感、共鳴。分斷體制經由政客塑造出來的兩岸歧路與敵對，根本是反歷史的政治產物與情感結構。

專題影片採訪撰稿的龔邦華，在試映會上提及，許倬雲每每提到「戰爭」一詞，總會語帶哽咽、停頓許久。而她結合自身在美國生活見聞，最大感觸在於，「我們跟隨西方所有的論述，卻不曾去想自己的歷史走過哪些路，我們也不討論自己的精神文明是什麼，完全跟著人家說的走。」龔邦華最近在《風傳媒》寫了一篇文章〈館長向類「種族清洗」比了個巨大的中指〉，從中多少也令人看到了許倬雲晚年念茲在茲的價值。

台灣難以安頓自己，在於缺乏「天地有正氣」

疫情期間，許倬雲寫了一本意味深長的小書，書名叫做《往裡走，安頓自己》。如何理解「裡」？「裡」究竟指何處？值得再三深思。

這本書今（2025）年在香港出版了繁體增訂版，許倬雲引述文天祥《正氣歌》裡的幾句話：「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他說，「忠於理想、信念」，「你自己去抓，就得到了；你不去抓，就看不見摸不著。你要將它抓到你心裡，你才能理解『往裡走』的『裡』是什麼意思。」 （相關報導： 唐獎專題影片》「半個人掛在樹上，小孩趴在死去母親身上吃奶」　許倬雲反思戰爭殘酷與美國崩落，寄望兩岸合作復興中國文化 ｜ 更多文章 ）

反覆琢磨，從「往裡走」的探索，大概能把許倬雲從疫情後，到他過世前，那些看似瑣碎影片裡的微言大義連貫起來。而台灣上下所充斥的心浮氣躁，恰恰正是缺了能夠「安頓自己」的「天地有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