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緬甸莫艾河（Moei River）一側的玉米田中，高大光鮮的建築群拔地而起，如此不協調的景象讓你不禁眨眼，確保自己沒有看錯。
八年前，克倫邦（Karen State）那邊什麼都沒有。那裡只有樹木、一些簡陋的水泥建築，和長期的內戰——這場內戰讓這片緬甸土地成為世界上最貧困的地方之一。但今天，在這個與泰國接壤的邊界地帶，一座小城市如海市蜃樓般出現了。它被稱為「水溝谷」（Shwe Kokko）或者「金色樹林」（Golden Raintree）。
克倫邦的法治缺失使其成為非法企業的溫床。（NATALIE THOMAS/BBC）
這座城市被指控是建立在詐騙之上，是一個匯聚了詐騙、洗錢和人口販賣的致命集結地。其背後的男人佘智江（She Zhijiang），目前被囚禁在曼谷的監獄中，等待被引渡到中國。
然而，佘智江的公司——亞太（Yatai）集團為這座城市所製作的宣傳影片，卻描繪了完全不同的水溝谷形象——它是一座度假城市，是中國遊客的安全度假勝地，也是超富階層的避風港。
水溝谷的故事，也是近二十年來從中國湧現出來的肆無忌憚的野心之一。
佘智江夢想建立這座閃亮的城市，作為自己脫離詐騙與賭博陰影的出路。
2016年，佘智江與克倫邦的軍閥索奇督（Saw Chit Thu）達成協議共同建設新城市。（BBC中文網）
但他雄心壯志的目標讓他吸引了北京的注意。北京現在極力打擊在泰緬邊境上的詐騙行為，而這些行為越來越多地針對中國人。
有關詐騙的消息也損害了泰國旅遊業——泰國已經開始關閉邊境地區的電力、對銀行實施嚴格規定，並承諾封鎖那些懷疑將泰國作為過境地的嫌疑人的簽證。
水溝谷被困在軍事政變後、戰火紛飛的緬甸，無法吸引所需的投資和遊客來維持運營。
亞太集團正在試圖通過讓記者進入該城市，改善這座城市的陰暗形象，並希望透過更有利的報導能讓佘智江出獄。
走進水溝谷
水溝谷自2017年建設開始以來，一直是禁地，普通遊客無法進入。
隨著2021年軍事政變後，緬甸內戰升級，進入變得更加困難。從緬甸商業中心仰光出發需要三天時間，途中經過多個檢查站、封鎖的道路，還有被捲入武裝衝突的風險。
BBC要求進入任何一所新建的辦公樓，卻被拒絕。（JONATHAN HEAD/ BBC）
從泰國過來只需要幾分鐘，但需要精心規劃，避開泰國警方和軍隊的巡邏。
佘智江的同事帶我們逛了這座城，展示了新鋪設的街道、豪華別墅和樹木——他們告訴我們，「佘先生一直相信要打造綠色城市」。
我們的導遊是王富貴（音譯，Wang Fugui）。他說自己曾是來自中國廣西的前警察，後來因為涉嫌詐騙被判入獄，但堅稱這是被捏造的罪名。在泰國監獄中，他認識了佘智江，並成為他最信任的幹部之一。
水溝谷的外觀一開始讓人聯想到中國的省級城市。建築上的招牌用的是漢字，並且不斷有中國製造的建築車輛來回穿梭於建築工地之間。
然而，我們看到的大多數人是當地的克倫族人。這是緬甸的少數民族之一，他們每天都來水溝谷工作。我們看到的，只有很少一部分應該是酒店和賭場顧客的外國遊客。
水溝谷的外觀一開始讓人聯想到中國的省級城市，建築上的招牌用的是漢字。（JONATHAN HEAD/ BBC）
亞太集團表示，水溝谷現在已經沒有詐騙行為了。他們在全城掛上了巨大的廣告牌，用中文、緬甸語和英語說強迫勞動是不被允許的，並且「網路企業」應該離開。但當地人悄悄告訴我們，詐騙生意依然存在。
這一切始於十年前，在中國對柬埔寨海岸的無限制投資狂潮中，隨後轉移到了緬甸與中國邊界的法外區，現在詐騙運營者已經定居於泰緬邊境。在他們周圍，緬甸軍方和一群反叛軍隊與軍閥正在為爭奪克倫邦的控制權而戰鬥。
這些詐騙活動已經發展成為一個數十億美元的產業。它們涉及來自中國、東南亞、非洲和印度次大陸的數千名工人。這些工人被關押在圍牆圍住的院子裡，通過詐騙全球人們的積蓄來謀取暴利。
其中一些人是自願工作的，但其他人則是被綁架並強迫工作。那些逃脫出來的人講述了令人心碎的折磨和毒打故事。其中一些人來自水溝谷。
我們有機會與一位年輕女子交談。她在我們訪問的前幾個星期，曾在其中一個詐騙中心工作。她並不喜歡那裡的工作，後來被允許離開。
她說，她的工作是模特兒團隊的一員。這個團隊主要由年輕美麗的女性組成，負責聯繫潛在的受害者，試圖與他們建立親密的線上關係。
「目標是老年人，」她說。「你開始一個對話，像是『哦，你看起來就像我的一個朋友』。一旦成為朋友，你就會通過發送自己的照片來鼓勵他們，有時候是穿著睡衣的照片。」
BBC全程由來自控制這片邊境區域的民兵組織的保安陪同。（JONATHAN HEAD/ BBC）
然後，她解釋說，對話會轉向快速致富的計劃，比如加密貨幣投資，並且這些女性會聲稱這就是她們賺取大量金錢的方式。
「當他們覺得和你很親近時，你會把他們轉交給聊天部門，」她說。「聊天人員會繼續與客戶發送信息，說服他們購買加密貨幣公司的股份。」
在我們短暫的水溝谷之行中，我們只能看到亞太集團希望我們看到的部分。儘管如此，很明顯，詐騙活動並未停止，並且可能仍然是這座城市的主要業務。
我們要求進入任何一所新建的辦公樓，都被拒絕。他們告訴我們那些是私人場所。我們全程由來自控制這片邊境區域的民兵組織的保安陪同。我們被允許拍攝建設工作和建築外觀，但不可以進入。許多窗戶的內部安裝了鐵欄。
「水溝谷裡的每個人都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那位曾在詐騙中心工作過的年輕女子說。
她駁斥了亞太集團聲稱水溝谷不再允許詐騙中心的說法。
「那是謊言。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整個城市都在那些高樓大廈裡做這些事情。沒有人是來這裡玩的。亞太不可能不知道。」
誰是佘智江？
「我可以保證，亞太絕對不會接受電信詐騙和詐騙行為。」佘智江在曼谷羈押監獄的電話中這樣說，當時他正在接受羈押。
亞太集團希望我們聽聽佘智江親自的說法，並連接了一個不太清晰的視訊連線。只有王富貴能夠看到並與他交談。我們不得不避開監獄守衛的視線，並且透過王富貴向他提問。
關於佘智江所知的不多。這位來自中國的小城鎮企業家被北京指控為一名犯罪天才。
在佘智江缺席的情況下，水溝谷的運營交給了一位年輕的徒弟——31歲的何英雄（He Yingxiong）。（JONATHAN HEAD/BBC）
2014年，他被中國法院判定經營非法彩票，但他當時已經留在海外。
他在柬埔寨投資賭博業務，並成功獲得了柬埔寨國籍。他至少使用過四個不同的名字。
2016年，他與克倫邦的軍閥索奇督（Saw Chit Thu）達成協議，共同建設一座新城市。佘智江提供資金、中國建築機械和材料，而索奇督及其8000名武裝士兵則負責保護這個城市。
亞太集團的華麗宣傳片承諾進行150億美元（121億英鎊）的投資，並描繪了一個擁有酒店、賭場和網路公園的高樓大廈夢幻樂園。水溝谷被描述為習近平的「一帶一路」倡議的一部分，將中國的資金和基礎設施帶到世界各地。
中國當局在2020年公開與佘智江脫離關係，緬甸政府也對亞太集團展開了調查。亞太在投資許可證只允許建設59座別墅的情況下，已經建設了更多的建築，並且在賭場尚未合法化的情況下開始經營賭場。
2022年8月，根據中國向國際刑警的請求，佘智江在曼谷被逮捕並入獄。他和他的商業夥伴索奇督因與人口販賣有關而被英國政府制裁。
一家卡拉OK俱樂部循環播放著宣揚佘智江願景的影片。（JONATHAN HEAD/BBC）
佘智江聲稱自己是中國國家機構雙面手段的受害者。他說，他是根據中國國家安全部的指示創立了自己的公司亞太集團，並堅稱水溝谷當時是「一帶一路」的一部分。
他指責，中國的共產主義領導層因為他拒絕將項目交給他們控制而背叛了他。他說他們想在泰緬邊境建立一個殖民地。中國否認與佘智江有任何商業關係。
儘管佘智江否認亞太方面的任何不當行為，但他承認「有很大可能」詐騙者會來水溝谷花錢。
「因為我們的亞太城市對任何人都是完全開放的，大家可以自由進出。對我這樣的商人來說，拒絕客人是非常困難的。這是我的弱點。」
然而，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亞太集團作為水溝谷的主導營運者，居然無法阻止詐騙者進出這座城市。
另外，很難想像除了詐騙以外，還有什麼合法的生意會選擇在這裡營運。隨著泰國切斷電力和通信，這裡的電力來自柴油發電機，運行成本昂貴。而通信則通過非常昂貴的埃隆·馬斯克（Elon Musk）的星鏈（Starlink）衛星系統。
美國和平研究所研究員傑森‧塔沃爾（Jason Tower）說，亞太集團的策略是「粉飾項目，創造一個水溝谷是安全城市的敘事」。該機構已經花了多年時間研究水溝谷的詐騙行為。
何英雄與王富貴住在他們在莫艾河河岸邊建造的一座豪華別墅裡俯瞰泰國。（JONATHAN HEAD/BBC）
他說，他們甚至可能「開始將一些更臭名昭著的詐騙行業部門，例如酷刑，轉移到其他區域」。
但他認為這個計劃不會成功：「有哪種合法的生意會進入水溝谷？這根本不具吸引力。（該處的）經濟將繼續是一個詐騙經濟。」
戰區中的生意
當我們最終被允許進入水溝谷的一家賭場時，這家由一位和藹的澳洲人經營的賭場經理告訴我們，他們將關閉這家賭場。
賭場內唯一的顧客是當地的克倫族人。他們在一種受歡迎的街機遊戲中賭博，遊戲內容是射擊數位魚。我們被禁止進行任何採訪。後面的房間裡，擺放著撲克和輪盤桌，卻是空無一人。
這位經理說，這家賭場是在六年前建成的。在內戰前，當時只有一兩家賭場時，它十分受歡迎又有盈利。但如今，隨著至少九家賭場的運營，顧客已經不夠分。
目前無法知道線上賭博和直接的犯罪活動（如洗錢和詐騙）究竟賺了多少錢。這些業務通常由相同的團隊和在相同的設施中營運。
當我們詢問亞太集團賺了多少錢時，他們拒絕告訴我們，甚至連大概的數字也不透露。他們說那是機密的。該公司在香港、緬甸和泰國註冊，但這些公司不過是空殼公司，幾乎沒有收入或營收流經它們。
我們拒絕了亞太集團邀請我們參觀他們所建的卡丁車賽道、水上樂園和模範農場。當我們被帶到亞太自家的豪華酒店吃早餐時，我們瞥見了另一家賭場，但並未被允許進入。賭場似乎空無一人。
我們唯一被允許參觀的其他設施是一家卡拉OK俱樂部，裡面有壯觀的私人房間，巨大的圓頂全部覆蓋著數位螢幕，螢幕上游動著巨大的熱帶魚和鯊魚。他們還循環播放著宣揚佘智江願景的影片。這家俱樂部也似乎空蕩蕩的，只有一些在那裡工作的年輕中國女性。
她們戴著歌劇面具以避免被識別，並且對音樂的反應顯得毫無熱情，跳了一會兒舞後便放棄，坐了下來。我們被禁止進行任何採訪。儘管如此，我們被允許與一位當地的克倫族員工交談，但她因為受到威脅，幾乎只告訴了我們她的名字。
在佘智江缺席的情況下，水溝谷的運營交給了一位年輕的徒弟——31歲的何英雄（音譯，He Yingxiong）。他與王富貴住在他們在莫艾河河岸邊建造的一座豪華別墅裡。那裡俯瞰泰國，由大量中國保鏢守衛，他們在那裡打麻將、品嚐美食佳釀，並監控業務運作。
何先生對於詐騙仍在他們眼皮底下進行的問題，給出了與上司略有不同的解釋。「我們只是房地產開發商。」他說，「我可以保證這種事情在這裡不會發生。但即使發生了，當地人有他們自己的法律體系，處理這些事情是他們的工作。我們的工作就是提供好的基礎設施、好的建築和支持產業。」
然而，在這片緬甸土地上並沒有法律體系，也沒有政府。這裡由控制泰國邊境不同地區的各個武裝團體統治。這些指揮官決定誰能建設或經營生意，並從中抽成以幫助資助他們對抗緬甸軍方的戰爭，或彼此之間的戰爭。許多人已知經營著詐騙中心。
何先生承認，正是戰爭使得亞太集團能以極低的價格獲得土地。克倫族人權組織指責索奇督將原住民趕出他們的土地，而補償極為微薄——儘管很明顯亞太也為當地居民提供了急需的工作。
克倫邦的法治缺失使其成為非法企業的溫床，這也無助於水溝谷的形象——最近的新聞也沒有幫助。
上個月，一位22歲的中國演員王星在邊境的詐騙中心被救出。他被以參加電影拍攝的工作邀請來泰國卻被誘拐。這起失踪事件引發了中國社交媒體上的一陣質疑，迫使泰國和中國當局聯手展開營救行動。
中國遊客因擔心自己的安全，紛紛取消了在泰國的假期。隨後又發生了其他救援行動。BBC也收到了來自一些詐騙受害者的求助郵件，救援組織相信仍有數千人被困，其中大多數位於水溝谷以南邊界的小型營地。
亞太集團強調，他們與這些更為粗暴的詐騙運營不同，有些地方只不過是森林空地上搭建的簡易棚屋。他們表示，現在所有的壞事都發生在那裡。
他們提到了KK園區，一個位於邊界小鎮妙瓦底（Myawaddy）以南的臭名昭著的詐騙營地，還有東美（Dongmei）——一個由中國犯罪頭目尹國駒（Wan Kuok Koi，外號「崩牙駒」）經營的低層建築群。
然而，這一區分並未幫助佘智江。他曾經能與泰國的政客、警察高層甚至一些小貴族交好。如今，他似乎連在監獄中的影響力都失去了，無法為自己爭取特權。他抱怨自己在監獄裡受到了看守的粗暴對待。
他的律師正在對國際刑警紅色通報提出上訴，該通報是佘智江被捕的依據，但中國的聲音可能在決定他命運的過程中發揮最大作用。
從我們與他的訪談中，佘智江似乎真心對自己命運的急劇逆轉感到憤慨。
「以前我對人權沒有什麼了解，但現在我真的理解了人權被侵犯的可怕。」他說，「很難想像，像我這樣曾經能夠和習近平一起參加國宴的受人尊敬的商人，竟然沒有任何方式得到保障自己的人權和尊嚴。」
現在它的未來如何，難以預測，但如果泰國和中國政府繼續行動關閉詐騙，這些資金將會開始枯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