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專欄：「七一一起義 」撼動西半球最後的共產主義國家──古巴

台灣邦交國最集中的地區──中美洲與加勒比海地區──近來風雲詭譎：尼加拉瓜政府全面摧毀民主體制；海地發生總統遇刺身亡的「七七事變」：加勒比海地區最極權高壓的國家古巴爆發數十年來最大規模的示威。

當今全世界只有4個奉行共產主義、馬克思列寧主義（Marxism–Leninism）的國家，中國、越南與寮國在亞洲，古巴則是西半球僅存碩果。傳奇革命家菲德爾．卡斯楚（Fidel Castro）2016年病故，胞弟接班人勞爾．卡斯楚（Raúl Castro）2018年公職退休，今年4月黨職告終，新任國家主席迪亞斯─卡內爾（Miguel Díaz-Canel）是個技術官僚，1960年出生時，古巴革命已經結束。

換言之，古巴正進入一個新時代。7月11日那天發生的事，充分顯示古巴真的不一樣了。

「自由」、「團結」、「我們受夠了」、「打倒獨裁」

那天，距離首都哈瓦那（Havana）不遠的古巴西部城市聖安東尼奧迪洛斯巴紐斯（San Antonio de los Baños），大批民眾藉由網路串聯走上街頭，高喊「自由」、「團結」、「我們受夠了」、「打倒獨裁」等口號，示威抗議之餘並搗毀警車與商店。當局迅速鎮壓，但哈瓦那與其他大城的民眾也迅速響應，而且規模成千上萬，稱之為「七一一起義」（July 11 Uprising）並不為過。古巴上一回出現這等規模的「動亂」，是 1994年8月、將近27年前爆發的「濱海大道起義」（Maleconazo Uprising）。

相隔27年，跨越世代，兩樁歷史事件相互呼應。除了哈瓦那的濱海大道（Malecón）仍是主要場景，更重要的共同點在於引爆點：古巴先天不足（株守共產主義教條）、後天失調（美國從1962年全面施加的制裁）的經濟。1994年，蘇聯共產帝國已經崩潰，堅持供奉馬列神主牌的古巴經濟頓失所依。2021年，取代蘇聯的產油國金主委內瑞拉自身難保（也是拜美國經濟制裁所賜），繼續死抱馬列神主牌的古巴經濟走投無路。

從「祖國或死亡」到「祖國與生存」

「七一一起義」群眾還有一個特別的口號「祖國與生存」（Patria y Vida），向當年菲德爾．卡斯楚耳提面命的「祖國或死亡」（Patria o Muerte）致意。當年菲德爾要求同胞為捍衛祖國的革命績業拋頭顱灑熱血，如今他屍骨已寒，胞弟勞爾也尸居餘氣，繼任者欠缺個人魅力與革命光環，只能接受非常冷酷的政績考核：「祖國」必須讓人民「生存」。

古巴的經濟有多糟？非常糟。古巴長期實行蘇聯式的計劃經濟體制，這幾年原本就慘澹渡日，去年新冠肺炎延燒全球，古巴國內疫情並不嚴重，但觀光旅遊業（佔GDP約10%）幾乎完全停擺（每年420萬人降至100萬人），加上委內瑞拉經援斷絕、川普（Donald Trump）政府加重制裁。金主，各種因素將古巴經濟推入深淵。2020年，古巴GDP萎縮11%。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海地，一個長期處在地獄邊緣，出路全被封鎖的國家 ｜ 更多文章 ）

今日古巴基礎設施破敗，政府連穩定的電力都無法提供，各項民生物資奇缺（古巴糧食70%靠出口），常見商店外面長長的隊伍，商店裡面空空的貨架。同樣奇缺的是美元，政府想方設法從民間榨取，今年1月廢除實施多年的貨幣和匯率雙軌制，取消「可兌換比索」（CUC），許多商店也只收美元或者以美元支付的信用卡。結果就是經濟學家維達爾（Pavel Vidal）的預測：古巴今年通貨膨脹率將達500%，等於將實質薪資砍掉15%。

數十年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共產黨無力應付

今日古巴亟需推動體制性的改革與開放，勞爾當家之後的略施小惠顯然無法振衰起敝，古巴的死硬派共產黨官僚連中小企業（SME）都無法接受。看看中國與越南，早已是掛共產主義羊頭、賣國家資本主義狗肉，以創造經濟利益確保一黨（一人）專政與政治鉗制。卡斯楚兄弟的革命神話已經太過遙遠，如今古巴人民，不再無限期忍耐，要求共產黨重新與他們簽訂治理契約，否則……

面對七一一起義，迪亞斯─卡內爾先是照慣例譴責「外國勢力」──亦即美國帝國主義者──搧動，後來也不得不承認：「我們必須對問題進行批判性的分析，如此才能夠採取行動、克服問題，避免重蹈覆轍。」

但古巴經濟還面對另一道難關：美國制裁。歐巴馬（Barack Obama）總統任內推動美國─古巴關係正常化，逐步鬆綁制裁，但川普上任後又全面上緊制裁螺絲。拜登（Joe Biden）總統對古巴有意重回老長官接觸、交往的路線，但困難度頗高。一方面，美國的古巴裔選民是政壇不可忽視的力量，而且反卡斯楚、反共產主義旗幟鮮明。另一方面，拜登外交政策強調自由、民主、人權、法治等普世價值，雖然至今成果乏善可陳（中國、緬甸、俄羅斯、白羅斯、伊朗、尼加拉瓜……），但恐怕還是不太方便對哈瓦那開方便之門。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七一一當天，古巴政府祭出慣用的伎倆：暴力鎮壓、大肆逮捕、切斷網路、封鎖社群媒體、動員「革命群眾」（暴民）上街頭反制。但古巴政府有個新問題：他們要對付的不再只是一小撮運動者、藝術家或獨立記者，而是數量龐大、遍布各地、不再畏懼的群眾。紐約市立大學（CUNY）拉丁美洲專家韓肯（Ted Henken）如此形容：「精靈已經逃出神燈，他們要設法把它關回去。」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海地，一個長期處在地獄邊緣，出路全被封鎖的國家 ｜ 更多文章 ）

「不再畏懼」這一點尤其不同於以往。老子《道德經》第七十四章，每一個獨裁者都應銘記在心：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