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兄癌逝、父失智、情人自殺 郭強生靠文學「倖存」:你以為愛是什麼?

2021-03-14 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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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後幾年社會波濤洶湧,那年遭逢哥哥罹癌驟逝、父親失智, 作家郭強生產出首本散文集《何不認真來悲傷》,在書裡一一自陳過往傷痛。(柯承惠攝)

2010年後幾年社會波濤洶湧,那年遭逢哥哥罹癌驟逝、父親失智, 作家郭強生產出首本散文集《何不認真來悲傷》,在書裡一一自陳過往傷痛。(柯承惠攝)

那是30多年前,郭強生還在台中教書,住的教師宿舍很破舊,是教室嵌入三夾板改建而成,冬天冷得要命,冷到他要靠熱水壺的蒸氣取暖;那時他剛從台大外文系畢業,出版了首部小說《作伴》,當作對校園文學夢的告別,打算往後就認份地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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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個盤算後來落空了。菜鳥老師在孤苦寒夜裡,沒什麼東西能抒發情感,他於是寫又了篇小說,寫一個失婚的廣告公司經理,離所謂成功越來越近,卻與前妻、兒子漸行漸遠,投稿後登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大受好評。

「所以我說不要算計那麼多,如果先考慮現實面,我根本不會走到今天。」時光回到2021年,郭強生身旁擱著2本書,《尋琴者》、《甜蜜與卑微》,前者是他去年橫掃5項大獎的小說,後者是出道40年的精選集。他說,當年那件事對他意義重大,「你就必須傻傻的寫;你想寫,那東西自然有感染力。」

從高中開始嘗試創作至今,郭強生這40年始終沒離開他定義中的創作,解嚴後隨著校園民歌浪潮,校園裡也接連迸出新銳作家,有張曼娟、侯文詠、吳淡如,也包含郭強生。

(延伸閱讀:「下一輪文學開花結果在2025」 郭強生:年輕人先去談戀愛吧

他回憶,當年還有人想拉他走向幕前,用打造主持人蔡康永的方式來包裝,但後來還是被他拒絕,「我還是想安靜面對自己,我覺得一旦失去這個的話,人生就會整個翻覆;面對自己很重要的方式,就是面對自己的寫作,真實地寫自己的東西。」

如今郭強生已經56歲了,這一路人生崎嶇,他確實有好多次,都是靠創作撐了過來。

甜蜜與卑微
郭強生在今年交出精選集《甜蜜與卑微》。(木馬文化提供)

做戲、寫散文累到翻 他卻反拉自己一把

當年在美國取得戲劇博士後,郭強生於2000年返台任教,豈料母親卻在2002年底二度罹癌,5個月後便撒手人寰,那年他執導了舞台劇《慾可慾 非常慾》,他說想做戲,除了是自己學戲劇,「還有很大原因是母親過世後,我變得很消沉,覺得快要憂鬱症了,必須讓自己非常忙,才能把自己拉回來。」

這戲做下去可真的忙翻,他一口氣挑戰了很多東西。《慾可慾 非常慾》找來當時剛出道的張孝全、甫拿下金鐘獎的六月,以及在《聯晚》擔任總主筆的蔡詩萍,3個人演學生與教授討論性別。郭強生說,這齣戲感覺起來有點門檻,要對文學有一定愛好才能看懂。

20200926-藝人張孝全26日出席電視金鐘獎頒獎典禮。(盧逸峰攝)
作家郭強生執導的《慾可慾 非常慾》找來剛出道的張孝全出演。(資料照,盧逸峰攝)

如此安排,他卻偏要選有上千席次的台北新舞台演出,「為什麼一齣劇在千人劇場演就叫商業?為什麼說3個人的戲就歸小劇場?」

他回顧當時,許多人都有所誤解,以為美國百老匯因為有明星卡司、有商業機制,和所謂的非主流是不同路子,「但其實有一半的戲是從非主流的外百老匯紅了,才到百老匯去演,所以我不要做小劇場,沒有小劇場種事情。」

郭強生無奈地說,當時就連卡司也讓他遭到批評,有人質疑為何不把機會留給劇場人,卻挑電視明星,「他們覺得這是種背叛,但為什麼我不能單論好壞,就只能用劇場人?有藝術性的東西,不可以讓知名演員來演出嗎?」

啟售就遇SARS 郭強生超前部署20年疫情經驗

想著要對台灣劇場拋出新觀念,郭強生自籌300萬經費頂起整齣戲,豈料開始售票後3個禮拜,SARS疫情爆發,實體演出幾乎全部喊停。

那個年代,不像今天碰上疫情有紓困補助,演出如果取消,所有7、80萬的舞台布景與宣傳花費形同人間蒸發,郭強生咬著牙,把檔期從4月延到6月一博,劇組每天戴著口罩排戲,沒想到演出前1周,疫情還真的解封,那個周末台北風和日麗,人們紛紛出門放風,「當時全台北只剩2個表演,我的戲跟《人間條件》 。」他就這麼超前20年部署了疫情經驗。

SARS病毒肆虐時,進入邊境、醫院及公共場所時,都要進行發燒篩檢。(林瑞慶攝)
2003年,作家郭強生執導的《慾可慾 非常慾》啟售後即遇上SARS疫情。示意圖。(資料照,林瑞慶攝)

也是那一年,爾雅出版社創辦人隱地找上郭強生,希望他寫年度日記文學,其實在此之前,他甚至不認為自己寫過散文,「要有一定洞徹力,能寫出真實活過的深刻,這是我對散文的期待。」喪母之痛與社會一團亂的那段時光,他就這樣靠著戲劇、寫作撐過去。

「記憶中的家消失」 他把散文當遺書寫

命運也巧妙,曾有人跟郭強生說,「你離開台灣就有錢,回來台灣就沒錢」。1989年赴美唸書時,台灣剛擠身亞洲四小龍沒多久,1997年後亞洲金融風暴、美國網際網路泡沫等事件接二連三,經濟一步步往下,連他都覺得莫名其妙,甚至他的家族命運之動盪,也和台灣時局動盪吻合,「大家懂了吧,原來台灣命運在我手裡。」

2010年之後頭幾年,拆大埔、洪仲丘案、太陽花學運……公民運動風起雲湧,也是那段期間,他的哥哥罹癌驟逝、父親失智,他每周將近一半日子在台北、花蓮間往返,巨大的壓力下,他卻交出第一本散文集《何不認真來悲傷》,書裡一一自陳過往傷痛,從父母失和、家人離世到情人自殺,他寫道:

「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努力捕捉記憶中即將消失中的這個家,既不是企圖寫下家族史,也不是自傳之書,只因我最想探索的,是這一家人感情糾結的緣起,與爾後揮之不去的疏離。我只知道,生命中其他消失的過往,我都可以放手,但這次不能。我只有這一個家,不想等到一切都過去了才來哀悼懷念。我已經等了太久了。我甚至後悔沒有早一點動筆。」

「我就當遺書寫,也只能這樣了。」說著郭強生把語調放低,「該做的、該了結的事就做一做吧。我當下的狀態是,我還不了吧,這些事都太巨大、太糾結,我已經失去一切一般人可以倚靠的家的形式,我知道那個家就是沒有了,我只剩下我爸爸。」

如今他已轉任台北教育大學、從花蓮搬回永和,每天見到父親,第一件事就是握起手問:「爸爸好不好?今天好不好?」

「以後世界上有什麼人,可以我想到就把他的手抓過來握?沒有了啊。」郭強生反問,難道可以隨便拉服務生的手嗎?「只有你的小孩、伴侶跟父母,可以隨時想握就過來握,對我來講,現在家就是那一雙手的握感,一雙你隨時可以拉過來,想握就握的手。」

不再怕精選集變告別作 「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其實寫《何不認真來悲傷》時,也有出版社邀郭強生出精選集,但他害怕,這部作品就此變成文壇告別作,直到寫罷《尋琴者》之後,他終於看開,「因為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哥哥罹癌後做了基因分析,說有家族遺傳的特徵,「手足之間發病的機率極高」,哥哥辭世時61歲,母親過世則是68歲,郭強生今年已經56歲,「馬上要衝向60了,我還剩幾年?所以有些糾結的就不糾結了。」
 

20210305-專訪作家郭強生 。(柯承惠攝)
作家郭強生在散文集《何不認真來悲傷》中一一陳述過往傷痛 。(柯承惠攝)

《甜蜜與卑微》是他40年來每一段生命足跡的回顧。郭強生認為,精選集也要當成創作,不是選一堆文章就好,於是他捨棄傳統的寫作順序、年表,把長篇小說概念帶入,讓文章彼此呼應、烘托,開頭起自〈回聲〉,寫一個小男孩無意間窺探大人世界的秘密,「有點暗示這是講成長的長篇故事。」

郭強生接著點破,中段的編排看似寫都市,但故事主角有攝影師、室內設計師還有盲人,其實是談觀看世界的方式,再接下來的部分看似講同志,「但其實是觀看自己,看了世界之後,回來觀看自己。」

最終章郭強生回到起點,從《作伴》裡選了〈作伴〉。他說,太多讀者問過他,為什麼是這一年出精選?「你叫我怎麼解釋?因為我寫作40年」,換做20、30年前,他寫不出《尋琴者》,也不會有《甜蜜與卑微》。

被愛總要承擔責任 「你接收了,還不了怎麼辦?」

如今郭強生對人生已經轉化出另一種韌性。他說最近總覺得,怎麼每個人都在說自己沒人愛,「但有沒有想過,你每接受一份愛,就是多接受一份責任?那麼渴望愛,你以為愛是什麼東西?」

寫《何不認真來悲傷》時,他所有以為的愛都已經消失、死亡、背叛,「難道我注定要永遠活在被拋棄的狀態?但那時能活過來,我也體認到,所有愛背後的責任我都嚐到了,不要再渴望別人怎麼樣對你,你還不了怎麼辦?」

郭強生《何不認真來悲傷》、陳芳明《革命與詩》圖書類散文金典獎。(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
2016年,作家郭強生《何不認真來悲傷》、陳芳明《革命與詩》獲得圖書類散文金典獎。(資料照,國立台灣文學館提供)

他最後點出《甜蜜與卑微》的另一個主題,拋棄與留下,「我的人生是被拋棄了,還是留下來?這就是一念之間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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