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習慣在清晨時刻喚醒他，一同去散步，在異國的城鎮裡，沿著一條街一條街走著。年邁的父親向他述說和老家相彷的地方，譬如山色、樹顏甚或灰黃的泥土，他無法印證也無從知曉，只有初秋早開的蘆葦花絮，以及霜花，像極了父親的髮色。有時，沉默的走著。
約莫60多年前，在一個仲夏夜晚，趁夜色，乗着一葉扁舟，展開了他一生的流亡生涯。而就在前夜，以及前夜的許多前夜，他流光了所有的淚水，自此，他不曾流過淚，不曾展顏；而我，直到抵達他當年的年歲時，方始明白，他整整後半世的流亡生涯，只是命運的帶孝者。
思念的歲月是多麼漫漫的悠悠。沿着蜘蛛網般的石堆，漸次走向你成長世界，長廊旁是一排排鹽膚木，巢成瘤狀，彷如錯結着彼此守候凝視。我緩緩蹣跚窅窅前行，旁邊暈伸的身影，在高低迥異的地面上，不斷移動、不斷起伏、不斷沙漏般流逝，聼見一種節奏，自遠方迫逼而來......
懷着他的遺書，來到舊址，凝聚於瞳仁的是淚染的蒼茫，晚秋的葦絮紛飛，佇立在望不見盡頭的長路上，想起他不曾兌現的繾綣情書，我決定，以他情書鋪排的內容，吟哦我的後半生，追憶他的青山白髮。
我終於躡蹀在荒蕪的門前，銹漬的門環，岌岌懸在曩昔的絳紅，遠方有雲飄過，我依猶徘徊遲疑，深秋的蕭瑟，掩至。啊！這巨大的流亡後繼返的我，以他的家書，懦懦伸手叩訪門環時，怔忡着：他愛的人，在等候嗎？ （相關報導： 不再「濱海決勝、灘岸殲敵」？外傳整體戰略將大改 國防部回應了 ｜ 更多文章 ）
〈日常的遺言〉——紀念母親韓相順女士
土地權狀放在
書桌右下方的第二個抽屜裏
性子不要急
慢慢在紙堆找就能找到
不要嫌麻煩
定存，放在衣櫃的被子夾層裏
性子不要急
慢慢一層一層伸手去找就會找著
不要嫌麻煩
少許的現款
放在冬天衣服的內口袋裏
性子不要急
慢慢一件一件找就能找到
不要嫌麻煩
當年逃難遠行時都是這樣處置的
還有這輩子的照片都放在桌旁的旅行箱裏
你們各自的照片都在裏面
以後，你們要學會各自料理記憶
媽媽再也無法提點或叮嚀你們了
這一生
或許都是單行道
縱然想回頭看看往事前塵
時間總是不夠
每天要忙著餵鳥、澆花、掃地
然後再服高血壓的藥
你們上班的時候
我會偷偷飲泣
想念我的爸爸、媽媽以及
你們的爸爸
越老，他們的印記
就越清晰
我最想念童年時的第一次遠足
因為可以穿新衣裳
這一次
我要走一趟很遠的遠足
所有要穿的衣鞋
我都備妥
要麻煩你們了
＊作者曾任聯合文學雜誌與岀版社總編輯，現任印刻文學雜誌與出版社總編輯。著有詩集《愁心先醉》、《往往南方的路》等，本文選自作者最新詩集《世界上距離陸地最遙遠的小島》（允晨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