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專文:谷崎潤一郎和女人以及文學

2017-08-06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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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認為,作家、評論家都全然不注意歷史題材,只描寫日常身邊瑣事、就此議論紛紛的文壇實在是限界狹小。(維基百科)

谷崎認為,作家、評論家都全然不注意歷史題材,只描寫日常身邊瑣事、就此議論紛紛的文壇實在是限界狹小。(維基百科)

說到谷崎潤一郎,最有趣的就是他出讓老婆,成為日本近現代文壇的一個事件,也堪為人類協議離婚的典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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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生於一八八六年,東京人,年屆而立,在文學上早已立業,這時和小他十歲的藝妓石川千代子結婚成家。千代子的姐姐初子也當過藝妓,是谷崎的情人。谷崎轉年在隨筆中寫道:跟現在的妻不是因愛戀而結婚。他是色情受虐狂,喜歡壞女人,而千代子低眉順目。多次寫殺妻的主題,就是要表達對現實生活中的千代子的厭惡吧。佐藤春夫曾目睹他用手杖打千代子,對千代子由同情進尺為愛情。谷崎瞞過似乎有一點愚鈍的千代子,誘惑她妹妹聖子。這妹子十六歲,肉體正介於男女之間,而且屬於妖婦類,谷崎的名作《癡人之愛》以她為原型。谷崎打算娶聖子,跟佐藤半開玩笑,出讓千代子。哪曾想聖子不要跟谷崎結婚,她愛上男演員,而把她送上銀幕的卻正是谷崎。若這般雞飛蛋打,留給谷崎的就只有孤獨,於是他反悔,佐藤與之絕交。此事被稱作小田原事件,發生於一九二一年,谷崎居家小田原。雖然不屬於得勢的自然主義流派,但二人也都把此事照實寫出來,谷崎寫的叫《神與人之間》。

一九二三年谷崎在行駛箱根山間的巴士上遭遇關東大地震,他本來愛搬來搬去,就此舉家遷移關西。寫作也多變,在仍然聞得到王朝文化氣息的關西之地轉而向歷史取材,文體又變得古色古香。文藝評論家小谷野敦說:「他國怎樣不知道,但是在日本,不限於私小說作家,素材盡了就開始寫歷史小說的作家有好多。三田誠廣是這樣,連谷崎中年以後也寫了取材於歷史的《盲目物語》《少將滋幹之母》等,因為實際人生完全不起波瀾以供寫小說。」他出版過《谷崎潤一郎傳》,卻好像忽略了谷崎寫歷史題材那些年結婚離婚,人生真所謂波瀾萬丈。

《癡人之愛》(一九二六年)是谷崎文學前期集大成,而《吉野葛》(一九三一年)是谷崎文學的「第二出發點」,此後接連推出了《盲目物語》、《武州公秘話》、《春琴抄》、《聞書抄》等古典主義名作,構成他文學生涯最豐饒的一個時期,一九三七年至三九年專心把《源氏物語》譯成現代日語,則是他回歸古典的極致。

關於歷史小說,谷崎的看法是:在日本,文學與歷史的關係自古極密切,但現在大部分寫現代,把寫歷史趕到了所謂大眾文學的範疇。「我並非主張把寫歷史作為文學的正統,但作家、評論家都全然不注意,只描寫日常身邊瑣事、就此議論紛紛的文壇實在是限界狹小,一條腿走路。當然要正視現代的文學,而再現過去的文學也絕不可忽視。」

佐藤春夫後來也戀上妻子的表妹,豁然理解了谷崎的心情,兄弟們彼此彼此,握手言和。佐藤寫了一篇《潤一郎,人及藝術》,為評價谷崎定下基調。(維基百科)
佐藤春夫後來也戀上妻子的表妹,豁然理解了谷崎的心情,兄弟們彼此彼此,握手言和。佐藤寫了一篇《潤一郎,人及藝術》,為評價谷崎定下基調。(維基百科)

《盲目物語》、《武州公秘話》、《聞書抄》等都是以戰國時代為素材,為什麼看中這個時代呢?《亂菊物語》的導言寫道:「作者著眼於這個時代不是為發掘世上不顯露的史實或人物,而是因為對於作者來說,有自由空想的餘地。隨心所欲地解釋誰都知道的事情,或者改寫,對古人對今人都覺得可恥,所以在這種拘束比較少的舞臺上放開手腳寫。」

大正天皇崩,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改元昭和,元年只存在六天。這一年佐藤春夫也戀上妻子的表妹,豁然理解了谷崎的心情,兄弟們彼此彼此,握手言和。佐藤寫了一篇《潤一郎,人及藝術》,為評價谷崎定下基調。他認為谷崎「沒思想」,但谷崎不信奉自殺的美學,一輩子活得很來勁兒,哪怕躺在墳墓裡也歡快地叫喊。對自然主義文學不以為然,也不大與文壇交往,戰爭期間是最不跟軍政府合作的作家。一生執筆不輟,文思從不曾衰竭。

一九三〇年谷崎、佐藤、千代子三人聯名,石板印刷了一紙文告,周知各處:谷崎與千代子離婚,佐藤和千代子結婚。各報當作八卦新聞競相報導。這個讓妻事件被他寫成小說《食蓼蟲》。正宗白鳥說:「《食蓼蟲》、《盲目物語》等幾個物語風格的作品即使只其中一個兩個也足以與平安朝的物語文學為伍,岸然立足於文學史。」

谷崎不僅跟聖子偷情,還別戀著沒什麼文化的女僕絹枝,一度打算離婚後娶她。一九三一年再婚,女方是小他二十一歲的古川丁未子,發表《吉野葛》,接著是《盲目物語》,而後開始在《新青年》上連載《武州公秘話》。兩三年前為作品裡運用大阪話結識丁未子,後來介紹她當記者。《武州公秘話》卷之六寫道:「他與松雪院夫人的新婚生活,不出兩三個月便有了問題,他把十五歲的年輕新娘,依自己喜好的樣子去打造,結果卻徹底失敗,他的心,再度飛向牡鹿山情人那邊,甚至比以前更熱烈地想念。」這年輕新娘就是丁未子,而熱烈地想念的牡鹿山情人是根津松子。

谷崎是一九二六年邂逅松子的。那年他和芥川龍之介發生論爭,這是谷崎平生最大的一場論爭,以芥川自殺收場;他是在谷崎四十一歲生日那天自殺的。論爭歸論爭,照舊是好友,看完戲,吃過飯,一女人求見,她就是松子,原來是芥川的粉絲。谷崎跟松子大跳其舞,芥川作壁上觀。跳舞是以前住橫濱時跟西洋人交際的成果,那時的作品也帶有西洋趣味,但運動神經不發達,舞步笨拙。他們論爭什麼呢?芥川提倡「沒有像故事的故事的小說」,也就是最近乎詩的小說,而谷崎針鋒相對,以《大菩薩嶺》、司湯達的小說為例,主張小說需要有情節。為實踐這一主張,特意把「變態性欲小說」《武州公秘話》發表於並非純文學雜誌的《新青年》。被稱作「天下第一奇書」,既為奇書,故事自然是虛構。武州公身高五尺二寸,這跟谷崎一樣,也是寫他本人。武州公當人質時看見幾個女人用熱水洗敵人的首級,其中一個十六、七,給首級洗髮,結紮,不時無意識地盯著微笑,臉上浮現天真的殘酷,他覺得她美極了,甚至自己也想當一顆那樣的首級。這種受虐狂的快感,在當時作為一種新趣向被文壇及讀者接受,如今也讓人覺得新奇好玩吧。

谷崎在1926年和芥川龍之介發生論爭,論爭歸論爭,照舊是好友,看完戲,吃過飯,一女人求見,她就是松子,原來是芥川的粉絲。(維基百科)
谷崎在1926年和芥川龍之介發生論爭,論爭歸論爭,照舊是好友,看完戲,吃過飯,一女人求見,她就是松子,原來是芥川的粉絲。(維基百科)

谷崎早已和松子私通,卻是跟丁未子結婚,障礙或許是松子有一雙兒女。他給松子寫信:「尤其這四、五年來,托你的褔,覺得打開了自己的藝術瓶頸似的,我沒有崇拜的高貴女性就不能從心所欲地創作。」、「其實,去年寫《盲目物語》等也始終把你放在心上,自己就當那按摩的盲人。今後托你的褔,我的藝術境界一定會豐富。即便不在一起,但只要一想到你,就湧起無限創作力。」

《盲目物語》用盲人講述的形式描寫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的悲劇一生,歷史故事與現實女人結合在一起。盲人為高貴的阿市按摩,用手指感覺其容姿。谷崎自道,松子是阿市,盲目按摩人就是他本人。兩年後跟丁未子分居,和松子同棲,開始寫《春琴抄》,五月離婚,這個谷崎文學的巔峰之作完成。川端康成評:「如此名作,惟歎息而已,無話可說。」,正宗白鳥評:「雖聖人出,亦不能插一語。」

一九三五年初谷崎與松子結婚,她帶著妹妹和孩子。開始在報紙上連載《聞書抄》,副題是《第二盲目物語》,像《春琴抄》一樣用自由自在的講述形式。連載小說須日日伏案,谷崎終於受不了,中斷歇氣。而且在家裡寫不下去,必須換地方,把參考書籍帶了去,多得讓站務員大驚。

谷崎總結兩度結婚失敗的原因:「藝術家是不斷夢見自己憧憬的、比自己遙遙在上的女性的,可是大多女性一當了老婆,就剝下金箔,變成比丈夫差的凡庸女人,所以不知不覺又另外追求新的女性。」

不過,女人這盞明燈很費油。處理和聖子的關係曾破費一大筆錢,以致讓谷崎咒駡自己「可恥的弱點」。《春琴抄》每次寄出十幾張原稿都要催稿費,恐怕也是為負擔丁未子分居的生活費用。離婚後丁未子說:自己心臟有問題,可能活不了三年,但願潤一郎能給她三年錢。《貓和莊造和兩個女人》(一九三五年)的模特是丁未子。

松子懷孕了,谷崎寫道:「一想到她成了我孩子的母親,就覺得她周圍搖曳的詩和夢消失淨盡」;「那樣的話,也許像以往一樣的藝術之家崩潰,我的創作熱情衰退,什麼也寫不出來了。」松子彷彿是文學女神,但有人說,這是松子在谷崎死後製造的一個神話。她墮了胎。一切都是以文學的名義,藝術第一,當我們欣賞谷崎文學時也應該感謝他身邊那些為藝術做出了犧牲的人。不過,從谷崎寫給中央公論社長嶋中雄作的上百封信來看,驅趕他創作的更像是還債。

《武州公秘話》為錢而作。他不是書出了之後拿版稅,而是還沒出就預支,信中寫道:《盲目物語》「反映作者的國史趣味乃至和文趣味」,而《武州公秘話》是他「近來最有自信的東西,通俗有趣,這一點和《盲目物語》不同,堅信必定相當有銷路。相信哪裡把它簽約出版,都會借給我初版版稅的一半」。倘若書賣不出去,預支的版稅就必須退還,但好似蛇吞下青蛙,哪裡還吐得出來呢。

浮世繪是江戶時代265年期間最具代表性的日本畫鼎盛期。當時暢銷的除了名師作品,就是法規禁止、黑市流通的「笑繪」(誇張地描繪性器官等博人一笑),後來稱「春畫」。為了賺錢,名畫師也作春畫,只是通常不署名(資料照片)。(BBC中文網)
畢竟是江戶子,谷崎從不為錢犯愁,說:「雖然貧困,幸而我目下創作力充實,今後一、二年要寫的東西山積。」圖為描繪江戶文化的浮世繪(資料照,BBC中文網)

谷崎出生在東京的日本橋一帶,是所謂江戶子。江戶子沒有隔夜錢,改造社長山本實彥說谷崎就是個標本。谷崎在《我的貧乏物語》中記述,每月需要一千元,以一張原稿十元計,每月需要寫一百張稿紙。但二百張稿紙的《盲目物語》寫了四個月,將近一百張稿紙的《春琴抄》寫了三個月,所以他窮困的重大原因之一是寫得慢。他也闊過,那是一九二六年末,因關東大地震而瀕臨破產的改造社孤注一擲,出版《現代日本文學全集》,一元一冊,交錢預訂,大獲成功,在出版史上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全集熱,文學大普及,大大的鼓起作家的腰包。谷崎家每晚一本本給書蓋印,劈劈啪啪,鄰居以為這家是開什麼鋪子的。一九二八年用版稅置地,親自設計建豪宅,過上這輩子最奢華的日子,結果債臺高築,不過四年把土地房屋易主,甚至典當衣物。寫信道:「當前,每月寫隨筆,直到還上那筆債」,便寫了《懶惰之說》,想來債主讀了也忍俊不禁,但他沒做到月月寫。東忙西忙,屢屢違約,一些作品也寫得虎頭蛇尾。

畢竟是江戶子,谷崎從不為錢犯愁,處之泰然,說:「雖然貧困,幸而我目下創作力充實,今後一、二年要寫的東西山積。」倘若他日子過得滋潤,或許寫不出這麼多作品。接受嶋中雄作的建議把《源氏物語》譯成現代語,苦鬥四年,首印多達十七、八萬冊,一舉脫貧,此後要動腦筋的是如何節稅了。

川端康成評說:「從明治至今的文學興隆之中谷崎是最豪華、成熟的一大朵,百花之王牡丹花。」但到底怎樣地豐富、多彩、妖豔、優雅,還得自己讀。

《我的日本作家們》。(東美出版提供)
我的日本作家們》。(東美出版提供)

*作者為李長聲,1949年生於長春。曾任日本文學雜誌編輯、副主編,1988年起旅居日本,任職出版教育研究所,專攻日本文化史。曾為兩岸三地媒體撰寫專欄,以淺顯風趣的筆調介紹日本文化風情,被譽為「文化知日者」。其隨筆雅俗共賞,創作題材多元,深入淺出描寫日本風土人情及文壇出版等話題,敘事簡練,輕鬆多致,寥寥數筆即得畫龍點睛之妙。已出版繁簡體著作近20種,共百萬餘言,2014年編成《長聲閒話》五冊,總其大成,另譯有《隱劍孤影抄》、《黃昏清兵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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