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專文:論世知人——書寫一個世代

2016-04-28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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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描寫多麼平凡的人,都會因為帶入了時代特徵而讓那人物立體鮮活,即使所謂的時代並不關心個別的人物。(林彥呈攝)

無論描寫多麼平凡的人,都會因為帶入了時代特徵而讓那人物立體鮮活,即使所謂的時代並不關心個別的人物。(林彥呈攝)

在書市上,常是名人傳記受人青睞,同樣地,在一般報刊雜誌上,捕捉人物生命與生活片段的文字也比較受人歡迎。披文而知人,情味最易躍出紙上。《孟子.萬章下》有這麼一段話:「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原本說的是:瞭解一個人的作品,還得明白作者是個甚麼樣的人;要明白作者是個甚麼樣的人,就還得研究他所處的時代背景。這話,日後縮節成「論世知人」,也用來指稱議論世事的得失,鑒別人物的高下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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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說「論世知人」,則是為了提出一個概念:無論描寫多麼平凡的人,都會因為帶入了時代特徵而讓那人物立體鮮活,即使所謂的時代並不關心個別的人物。

個別人物(尤其是親人、家人、愛人)不好寫,常在於作者與傳主親近密切,難以客觀耙梳。用情愈深,走筆益滯,失去了觀看的距離,更不容易、也不習慣將之「位置」在一個他自己的背景之中。

毛尖寫評論十分犀利,寫人物亦冷雋,但是這一回寫的是父母,熱則不能免俗,冷則不近人情,更見難度。〈老爸老媽〉文長三千字,歸結成寥寥數語,也就是文中的這麼幾句:「老爸老媽,在集體生活中長大,退休前的家庭生活也是公共生活一樣,當歷史插手突然把他們推進一百平方米的屋子,當他們只擁有彼此的生活時,他們才真正短兵相接。」從「公共生活」過渡到「只擁有彼此」,讓我們看到了一代人擁有和表達感情的方式,於是老爸老媽不只是毛尖的父母,還是歷經那「把自己獻給工作」的億萬男女——即使出身不是上個世紀中大陸地區的臺灣讀者——也可以約莫體會「爸爸媽媽所做的唯一私人的事情,就是生下了我和姐姐。」中微酸帶苦的趣味,以及「現在年紀大了,終於老爸過馬路的時候會拉起老媽的手。不過等到了馬路那邊,他馬上又會放開手,好像剛才只是做好事。」中的甜蜜與壓抑。

細心的讀者還可以玩味毛尖用筆細膩多姿,文章開篇第二段描寫的是她的兒少時代,所以會用「然後」、「然後」、「而平時呢」之類天真稚拙的口語,其下歲月飛逝,二老告別公共生活,開始進入小家庭的晚年,而毛尖的修辭也逐漸老熟而冷峭。在許多看似尋常瑣碎的日常細節中不斷提醒讀者:即使在被高度壓縮和制約的現實生活中,夫妻的情義竟是在通過兩種扞格不入的「美學原則」(「爸爸重形式,媽媽重內容,一輩子沒有調和過」)的不斷碰撞,而更加鞏固綿延。

〈峭壁上的老山羊〉寫的是馬哥,一個親近的朋友,也是和我一起工作多年的伙伴。馬哥猶在壯年,卻因工作意外而過世。我受喪家囑託,在告別式上報告馬哥一生行誼。這篇文章所掌握的,差不多是我另一篇文章的標題:「眷村子弟江湖老」。馬哥沒有混那狹義的江湖,但是他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離家,離開熟悉的生活、一個人到遠方陌生之地,總是與現實格格不入,卻總是在幫助他人。行文之際,我不斷地提醒自己:馬哥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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