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許劍虹專欄：國府是如何回到華北的？

今年是抗戰勝利80周年，筆者根據來自美國國家檔案館的文獻，撰寫了兩篇美國戰略情報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戰爭末期在華北活動的故事。其中一個是成功的案例，由「豺狼」小組（Team Jackal）與孫殿英、龐炳勛等親重慶的和平建國軍將領合作拿下了新鄉與開封等河南重鎮，確保戰後漳河以南仍被控制在中央政府手中。

至於遭到共諜誤導，一空降到河北就被共軍俘虜的「西班牙獵犬」小組（Team Spaniel）則是失敗的案例。當然二戰末期在黃河以北活動的OSS特戰小組遠不只有這兩支，筆者在此可以很複雜的下結論，如果沒有戰略情報局外加陸戰隊第3兩棲軍下轄的第1陸戰師和第6陸戰師的介入，國民政府根本不要想重返華北。

何以國民政府跟華北如此無緣？撇開國民黨本來就是由南方人，尤其海外華僑組成，在北方本來就無根基外，華北在民國成立後有整整18年的時間為北洋政府牢牢控制著。北伐勝利後接踵而來的又有中原大戰，蔣中正甚至還要引張學良的東北軍進入華北才擋住了馮玉祥和閻錫山的壓力，由此可見國民黨與北方是有多麼疏離。

「九一八事變」後，關東軍對華北步步進逼，雖然中央政府也進行了相當程度的抵抗，但蔣中正很快就認知到中國的軍事力量不如日本，立即做出妥協。尤其1935年由何應欽與梅津美治郎口頭達成的「何梅協議」，更是將包括中央軍還有國民黨黨部在內所有中央政府的勢力從華北撤出，只留下宋哲元的西北軍第29軍留守平津善後，如此一來北方人能對國府有多少認同？

等到對日抗戰全面爆發，包括湯恩伯將軍指揮的中央軍嫡系部隊又重新返回華北，對日軍的抵抗也堪稱壯烈。只是國軍依舊無法在訓練和裝備上戰勝日軍，且北方戰場上同時有西北軍、晉綏軍還有共軍存在，中國的軍事力量並不團結。1941年中條山戰役及1943年太行山戰役的失敗，使黃河以北，潼關以東的中央軍勢力再度被日軍、共軍以及「偽軍」三方全面拔除。

以抗日之名行反蘇之實

接著「一號作戰」在1944年爆發，湯恩伯將軍的第31集團軍遭日軍北支那方面軍的第12軍打得節節敗退，國民政府在中原大地上徹底失去威望。儘管仍有胡宗南和湯恩伯的殘餘部隊在河南與日軍對峙，國軍卻再也無力發起收復失土的反攻。魏德邁（Albert C. Wedemeyer）為國軍裝備的39個「阿爾發」師（Alpha Divisions），也清一色都是在長江以南的中央軍嫡系部隊。

國軍在北方，尤其黃河北方失去了所有的主動性，反倒是共軍趁「一號作戰」不斷擴大自己的地盤。日軍從削弱國民政府的角度出發，不僅坐視共軍在華北壯大，甚至還明著暗著幫助共軍發展。凡是暗中與重慶保持聯繫，堅持反共立場的和平建國軍，都會在日軍默許下遭共軍以優勢兵力剷除，再扶持所謂「白皮紅星」的「紅色偽軍」取而代之。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台灣光復80周年紀念─美國戰略視角下台灣地位的演變 ｜ 更多文章 ）

而在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總統於雅爾達密約上，以東歐、中國東北以及朝鮮半島的利益交換蘇聯投入對日作戰之後，新上任的杜魯門（Harry S. Truman）總統驚覺美國上了史達林（Joseph Stalin）的當，決定亡羊補牢。杜魯門徹底揚棄了羅斯福瓜分德國為三個國家，並推行「去工業化」的政策，轉而決定保留德國元氣以抗衡蘇聯的擴張。

在亞洲戰場上，派出OSS特戰小組前往華北戰場有類似的邏輯，既然蘇聯出兵東北的情勢已不可逆轉，那麼杜魯門就必須要確保蘇聯紅軍的鋼鐵洪流不會順著山海關攻入華北。鑒於史達林在雅爾達會議上承諾羅斯福他將承認重慶政府為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若想要蘇聯紅軍不進入華北，唯一的方法就是確保華北在T-34戰車大軍開到前先重新由重慶中央收復。

既然國軍在華北沒有正規軍，那麼OSS特戰小組就只能在胡宗南將軍授權下以抗日的名義進入華北，與當地的游擊隊取得接觸再逐漸壯大隊伍。可事實上所謂的游擊隊員，絕大多數是由親重慶的和平建國軍官兵組成，意味著OSS必須與「偽軍」合作。而有反共的「偽軍」，自然就有親共的「偽軍」，使華北戰場的地緣政治更加複雜。

收復洛陽的「獅子」小組

由於1945年初夏被派往華北的OSS特戰小組數量不少，足以未來專門出一本書詳細介紹，本文只以除了先前介紹的「豺狼」還有「西班牙獵犬」之外最突出的兩個小組，即率先進入洛陽的「獅子」小組（Team Lion）與北京的「灰狗」小組（Team Greyhound）。兩支小組都被賦予了打擊日軍的任務，但是卻都被深深的捲入到國共的衝突之中。

「獅子」小組由布朗（Charles E. Brown III）上尉指揮，他與副手湯姆森（George G. Thomson）上尉分別畢業自普林斯頓和哈佛大學，都是常春藤的高材生。當時正值國軍與日軍在河南西峽口戰場對峙之際，「獅子」小組的任務是滲透到河南的日軍控制區爆破隴海鐵路以支援國軍戰鬥，為此胡宗南將軍從第1戰區選調50名優秀的游擊幹部組成第2突擊隊配合布朗上尉行動。

他們搭乘三輛卡車於5月24日從西安出發，開了三天的車後於5月27日抵達第31集團軍司令部所在地的河南西平。在那裡他們獲得第31集團軍司令王仲廉將軍的幫助給卡車加油，然後由響導帶領前往嵩縣與兼任河南省主席與河南省警備司令的劉茂恩將軍商量敵後作戰事宜，可沒想到這次會晤卻讓布朗上尉瞭解到洛陽的情況極為複雜。

原來此刻西峽口前線的對峙已經趨緩，日軍為了因應美軍在中國沿海登陸的情況，將主力部隊從河南撤出，此刻劉茂恩所擔心的已不再是日軍而是發展壯大中的共軍。在整個洛陽城內都只剩下1,000左右日軍的情況下，布朗上尉難以說服劉茂恩從圍堵共軍的兵力當中抽調兵源協助他們收復洛陽，河南戰場上也就出現了一種十分詭異的局面。

那就是只有「獅子」小組領導的第2突擊隊50人在與日軍作戰，以劉茂恩第15軍為主力的國軍則通通都將槍口對準共產黨，國共雙方實際上已大打出手的局面。共產黨為了取得「獅子」小組的裝備，同樣會配合日軍還有「偽軍」掃蕩第2突擊隊，有些時候甚至迫使布朗呼叫P-51D野馬機進場將眼前所有的敵人，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一起炸上西天。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台灣光復80周年紀念─美國戰略視角下台灣地位的演變 ｜ 更多文章 ）

「灰狗」小組招降華北綏靖軍

與在河南的「獅子」小組不一樣，於8月12日搭乘B-24轟炸機跳傘進入河北的「灰狗」小組行動就順利許多。值得注意的是，灰狗」小組由三名美國人與五名中國人組成，美國人方面除了指揮凱利斯（James G. L. Kellis）少校以外只有兩名無線電員，中國人則是兩名通譯和三名軍官，他們的任務是直接進入北京招降華北政務委員會綏靖總署督辦門致中將軍。

以北京為據點的華北政務委員會是由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改編，表面上服從南京的汪精衛政權，實際上卻在日軍北支那方面軍扶持下保持半獨立狀態。門致中領導的華北綏靖軍，也因此並不接受汪精衛的和平建國軍指揮，而且還暗中與在華北壯大的8路軍勾搭，所以比起表面上還以爆破隴海鐵路為掩飾的「灰狗」小組，他們的任務是更加簡單明瞭，要求門致中接受重慶指揮。

他們在距離北京東南邊50英哩，天津北邊35英哩處的一座平原著陸，並且一如「西班牙獵犬」小組般一落地就遭到一群8路軍包圍。不過他們終究不像「西班牙獵犬」小組一樣是被共諜引過去的，且當地共軍距離延安遙遠，無法直接得到中共中央的情報和指示，還以為美軍仍是共軍的盟友，所以對「灰狗」以禮相待，將他們送往石家莊無極縣與當地的接頭人郭縣長會合。

郭縣長是當地著名的毒梟，同時也是華北政務委員會任命的官員，他在得知協助「灰狗」小組能得到美國武裝後，就派了一輛卡車將八人直接送往北京。此時為8月16日，裕仁天皇已經向盟國投降，可北京的北支那方面軍依據支那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大將的命令不得向8路軍投降，所以「灰狗」小組搭乘的卡車在途中遭到共軍誤以為日軍車輛伏擊。

凱利斯透過翻譯向共軍介紹自己是美軍，要到北京遊說北支那方面軍司令官下村定大將投降繳械後，獲得了8路軍的路條一張，平安進入了距離北京15英里的通州。在那裡他們與綏靖軍成功接頭，換上「偽軍」的制服後搭上了直通北京的列車。據凱利斯回憶，當時車上雖然有日本憲兵隊巡邏，卻對他們這些身穿綏靖軍制服的白種人選擇「視而不見」。

固守華北戰略重鎮

進入了北京之後，凱利斯立即住進門致中將軍的家，並且待了足足四田之後才與下村定大將會面。門致中在確認了華北日軍會向重慶而非延安投降的意向後，宣佈接受重慶的任命出任華北先遣軍第9路軍司令，準備在OSS指揮下與日軍合作阻止8路軍進攻北京。北京周邊的8路軍似乎也自知受騙上當，將張家口的蒙古軍收編後進攻門致中和「灰狗」小組。

凱利斯非常明白，門致中之所以願意接受蔣委員長收編，真正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美國支持蔣中正，而是兵力最強的北支那方面軍願意配合美軍，所以先遣軍第9路軍看在他眼中並不可靠。他馬上與戴笠在北京的地下組織接觸，建議中央軍立即進入北京接替「灰狗」小組與先遣軍第9路軍抵擋背後有蘇聯紅軍支援的8路軍。

而在洛陽，日本的投降也不代表「獅子」小組就馬上迎來和平。或許「獅子」不是正規軍，也或許在洛陽的日軍與共軍合作搜捕美軍合作出了真感情來，堅持除非國軍正規部隊抵達否則絕不停止對「獅子」小組和第2突擊隊的圍攻。雙方一路對峙到8月29日，直到胡宗南派出的第38軍和第40軍抵達洛陽接防以後．「獅子」小組才完成了被賦予的任務。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台灣光復80周年紀念─美國戰略視角下台灣地位的演變 ｜ 更多文章 ）

河南的情況還算好，當地距離胡宗南的第1戰區不遠，同時還有以第31集團軍為核心的中央軍存在，所以國軍還算能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從OSS手中接管新鄉、開封以及洛陽等戰略重鎮。可是在河北與山東，尤其是河北省境內，幾乎完全沒有效忠重慶的正規軍存在，光靠八人的「灰狗」小組並不足以擋住8路軍的攻勢。

人在重慶的魏德邁面對了光靠幾支特戰小組無法收復河北和山東，決定發起「圍攻行動」（Operation Beleaguer），命令剛剛拿下沖繩，本來準備要進攻日本本土的第3兩棲軍登陸華北。在二戰即將結束，冷戰準備降臨的當下，只能直接將美國正規軍部署到河北與山東，才能確保蘇聯的鋼鐵洪流在山海關停下來。

50,000陸戰隊登陸華北

根據第3兩棲軍司令洛奇（Keller E. Rockey）將軍指示，河北省的受降由第1陸戰師負責，山東由第6陸戰師負責，兩支都是在太平洋戰場上戰功彪炳的部隊，從西南太平洋的瓜達康納爾一路打到琉球群島。在華北戰場上的北支那方面軍沒有遭遇過大規模失敗，兵力較其他地區的日軍更為完整，唯有陸戰隊的現身才能威懾他們承認自己輸給國民政府。

第1陸戰師副師長瓊斯（Louis R. Jones）於9月30日抵達塘沽，上岸與日軍還有華北政務委員會的代表接觸，協商受降事宜。本來自以為能獲得美國支持，取代蔣中正出任中國戰區最高統帥的毛澤東深感自己遭到背叛，確認陸戰隊的到來是協助重慶接管華北後，命令8路軍向美軍開火。美軍與共軍之間的正面衝突，於10月1日在秦皇島爆發。

洛奇將軍下令陸戰隊克制，並按照原定計劃於10月6日在天津完成了對日軍第118師團長內田銀之助的投降，國軍派遣了第11戰區呂文貞參謀長出席受降儀式。也是在洛奇接受了內田投降的四年以後，才由第11戰區司令長官孫連仲將軍在北京天壇接受新任北支那方面軍司令官根本博將軍投降，宣告國軍返回華北，並將北京重新命名為北平。

到了10月25日，即台灣光復的同一天，山東青島的受降儀式也正式舉行，由第6陸戰師的師長謝勃爾（Lemuel C. Shepherd Jr.）代表國民政府接受青島日軍司令長長野榮二投降。與謝勃爾一起接受投降的國軍代表為軍政部特派員陳寶倉中將，即後來與國防部次長吳石中將一起為中共蒐集情報在台北馬場町被槍決的共諜，大陸電視劇《沉默的榮耀》主角之一。

在河北與山東的陸戰隊和8路軍時有摩擦，但都能在F4U戰機提供的空中支援下解圍。蘇聯紅軍看到兩個師的美軍陸戰隊現身華北，為了迴避與美軍爆發王見王的戰爭，自然也不敢繼續向關內深入。伴隨著濟南的受降儀式在12月27日辦理完成，搭乘美軍飛機和登陸艦的中央軍主力部隊逐漸返回華北，使中共的奪權成功延遲了長達四年之久。

國軍在華北注定失敗

從OSS還有陸戰隊的部署來看，我們不難發現美國之所以花費如此大工夫派兵到華北的目的是為了要與蘇聯對抗，形同拉開了冷戰在中國的序幕。無論是OSS的特戰小組還是「圍城行動」的陸戰隊，都是幫助國民政府重返華北的關鍵力量，若無他們的幫助，恐怕根本不需要等到後來的徐蚌會戰和平金會戰，整個黃河以北就已經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台灣光復80周年紀念─美國戰略視角下台灣地位的演變 ｜ 更多文章 ）

可事實上蔣中正在經歷了與史迪威（Joseph W. Stilwell）的衝突後，對美國也未必是全然信任，尤其OSS在1944年底到1945年初一度是最積極主張與中共合作的美軍單位。對於OSS脫離第1戰區的控制進入華北活動，尤其是武裝還有訓練和平建國軍都有所警覺，也難怪胡宗南將軍必須一邊協助OSS，一邊又製造障礙，深怕美軍打著抗日的旗號扶持反對中央政府的勢力。

當然OSS在認知到共軍堅持保持部隊的獨立性，不願意接受魏德邁將軍指揮之後，已確立了支持國民政府的政策，所以在進入了新鄉、開封、洛陽、北京、天津以及青島之後，還是將這些華北重鎮歸還給了國軍。國民政府自從1935年「何梅協議」全面退出華北之後，早已與當地軍民離心離德，如果不是美國的威力展示，很難想像國軍還能在黃河以北站穩腳跟。

假若蔣中正能夠在抗戰期間對美蘇兩國維持等距外交，不要在蘇聯入侵芬蘭的時候公然得罪蘇聯，或者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不斷給莫斯科穿小鞋逼迫史達林對日本宣戰，又落井下石趁蘇聯遭受納粹進攻的時機將紅軍趕出新疆，或許就能得到史達林的欣賞，在進軍東北還有華北的時候不向中共伸出援手。在美蘇之間保持中立，同時尋求兩方支持或許是國民政府站穩華北的唯一方法。

然而蔣中正還在單方面接受蘇聯援助的時候就已經把史達林惹毛了，又從來沒有思考搞好與北方人的關係，雖然後來靠著美軍的幫助重新回到北方，但很快又搞得離心離德，短短四年就又重新失去了華北乃至於整個中國大陸。同時也因為對美軍的極度依賴，國民政府其實早在1944年就失去了民族主義的話語權，將中國戰場的主角地位讓給了中國共產黨。 （相關報導： 許劍虹專欄：台灣光復80周年紀念─美國戰略視角下台灣地位的演變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