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暉專欄:川普的世界觀,只會連累美國亡國?

2025-02-12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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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認為,相較於自由主義全球化,川普更希望中國、俄羅斯等大國在自己的範圍內「小全球化」,而川普本人也樂於跟習近平、普京等強人打交道避免衝突。(圖為2018年7月16日,美國總統川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芬蘭赫爾辛基總統府舉行記者會。美聯社提供)

筆者認為,相較於自由主義全球化,川普更希望中國、俄羅斯等大國在自己的範圍內「小全球化」,而川普本人也樂於跟習近平、普京等強人打交道避免衝突。(圖為2018年7月16日,美國總統川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京在芬蘭赫爾辛基總統府舉行記者會。美聯社提供)

川普上任之後,第一天就簽署百多條行政命令,全部都在顛覆冷戰結束以來的國際秩序。他未來四年的施政主軸不分內政、外交,貌似難以觸摸,其實指導思想卻是清晰不過。究竟他代表的陣營,還有其他國家類似路線的人,會令世界往哪個方向走?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涉及很多不同學科的整合,並不容易第一時間有答案。但過了那麼多年,川普的世界觀已經有足夠驗證,是時候讓我們總結一些關鍵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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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不支持川普的朋友,每每傾向用「獨裁」、「排外」、「功利」、「歧視」等簡單的標籤,去全盤否定、簡化川普的世界觀,這是令人遺憾的,因為無論是否支持他,都應該認真思考兩個問題:本來的全球化方向,是否真正可行?如果不是,川普的方向又能否彌補前者的漏洞?關於全球化是甚麼,是否公平、合理,這種辯論從1991年開始,已經變成老生常談,正反理據都已經是指定動作。然而正因如此,從前我們普遍沒有認真思考一個盲點:從現在的世界進入全球化的烏托邦,中間要經歷甚麼必須的過程?是否真的可行?

這些全球化理論,對這個問題通常都是打馬虎眼,認為出現了資訊革命之後,自由主義世界觀、資本主義經濟模式已經不可取代......,「所以」,地球是平的,我們就會生活在地球村,無論住在哪裏做的事、相信的價值觀,都會一樣。姑勿論這種生活是一小撮精英、還是大多數人都可以承擔,以上假設,其實和馬克思主義的假設一樣,忽視了人性重要的本質:人不可能只是無私,而是必然有自利傾向的;而且人雖然都不喜歡被歧視,但同時希望與人比較、分辨、顯出優勝,卻又存在於每一個人的本性。

從前歧視種族、膚色,現在這些明顯政治不正確了,但人總會找到政治正確的方式去彰顯不同。例如英國、美國的DEI 就不可能防止以講英文的口音,去判斷「我者」和「他者」。就算打破了膚色歧視,也不可能杜絕這批人和那批人、這個鎮和哪個鎮之間的競爭。只要有競爭,自然需要辨識;有了辨識,自然會出現禮貌的、和不禮貌的表達方式。

如果要完全平等、完全劃一,只有一個途徑,就是依靠大政府嚴厲執法,讓每一個人都變成一粒一粒一摸一樣的粒子。這本來就是共產主義政權控制人民的方式,如果西方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終極目標也是這樣,過程中,就免不了政府要推行高度劃一化、消除一切差異的政策。正由於每一個人都會在某些地方重視自己的某些獨特性,也就是說每一個人都不可能真心擁抱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終極理念,總會在某個關口反噬,然後發現此路不通,不想再走下去。

同一道理,也出現在共產政權身上:就算極端如赤柬,廢除了貨幣、毀滅了全國城市,要全國人民過「公社」生活,就算大家都要吃大鍋飯,公社甲的大媽廚藝比公社乙的大媽好這類差異,也依然不能避免。而且正因為其他差異都被磨滅,這類差異就會取而代之,比例上的重要性,就變得更不合理。

在全球化時代的早年(九十年代),蘇聯剛瓦解、中國未崛起,而且新興經濟體未掌握互聯網經濟的人口優勢,那時候,美國是單極霸權,享有絕對領先地位,一時間,「全球化」彷彿就是「美國化」,美國人幾乎全體擁抱全球化,因為這幾乎等同支持美國化。但這一切,已經是歷史。

川普的世界觀,其實就是大聲說出自由主義全球化此路不通。再走下去,國內只能走徹底劃一化、規範化的路線;國外就要被「國際民主」定義的價值觀指揮,而所謂「國際民主」,已經被中國以「一國一票制」騎劫;經濟層面則要面對自己要堅守自由主義秩序、卻要與中國、俄羅斯一類舉國體制國家進行不公平競爭。

扭轉這三個原有傾向的「去自由主義全球化」,應該是得到主流民意支持的,當然能否成功、手法如何,就是另一回事。但這提供了一個完整的、合乎邏輯的理論基礎,去指引川普的世界觀,已經無庸置疑。

在「自由主義全球化」廢墟上,建立強國勢力平衡、「內循環全球化」年代

川普的世界觀,自然與自由主義的全球化理論處於對立面。但和不少人理解的不一樣,我不相信他要把美國帶回孤立主義年代。畢竟世界和20世紀已經大不同,川普其實也相信某種形式的全球化,並非和這個概念、與及新科技發展處於對立面。他反對的,只是「自由主義的全球化」罷了。那「非自由主義的全球化」,又是甚麼?

川普明顯不抗拒其他大國的存在,甚至很喜歡和其他強人打交道,因為在他的世界觀,由非國家個體、左翼活躍份子主導的「自由主義全球化」是一個陷阱,最終只會被極權國家利用、深透。他認為世界最安全的時候,就是由幾個大國互相競爭之時,而大國之間又彼此了解,恆常交流、而又無需像全球化理論強調的相互依賴。只要幾個強權全部都可以自給自足、獨立自主,沒有必須擴張的動機,也沒有可能被征服的不安全感,有信心各自維持自身的獨特性,世界的不可測性,就會大幅降低。

川普這種世界觀入面,明顯參考了兩種國際關係理論:

第一種非常清晰,就是19、20世紀的古典國際關係理論「均勢平衡」。就像昔日歐洲霸主俾斯麥的世界觀,相信世界強權互相制衡、又互相維持一定實力,就可以維持達到和平。特別是在歐洲範圍內,當時幾個大國之間其實有很多共同點,也有王室貴族聯姻,本來確是有一定把握避免大戰。川普經常強調大國、大國、大大國,相信大國領袖之間的某種制度和默契,足以避免大型戰爭出現。這是他經常強調和普京、習近平「關係友好」的原因。

但眾所週知的是俾斯麥主導的外交體系,最終還是失敗了,避免不了世界大戰的出現,只要有一些類似德皇威廉二世那樣的野心家不滿現狀,成為既定秩序的修正主義者(status quorevisionist),制度還是不能凌駕於人。進攻性現實主義奠基人米爾斯海默 (John Mearsheimer)至今認為俄烏戰爭是西方挑釁俄羅斯勢力範圍的產品,也相信大國天生的不安全感和侵略性,終究會出現大型衝突,是為所謂「大國政治的悲劇」。

所以川普世界觀還有另一個理論參考,去填補上述理論的不足,就是全球化理論的其中一種:全球化理論家赫爾德 (David Held) 演繹四種全球化之一的「稀薄性全球化」(diffusedglobalization)。在赫爾德當年筆下,這種全球化還是處於幻想階段,前設是全球化的深度、廣度、速度都無遠弗屆,世界理應變得很「平」;但不同已經出現的是世界各國既可以享受這些發展帶來的好處,卻可以保持全球化對自身影響處於低度狀態,結果不是全球化理論常說的「國將不國」,而是「國仍是國」。

川普似乎相信這一種全球化,可以讓其他強權在世界體制得到一定好處,而又不用擔心自身獨特性被其他外來文化侵蝕,就可以長期維持目前的勢力平衡下去,讓強國們都願意集體成為「既定秩序捍衛者」(status quo defender)。

在川普理解的世界地緣政治板塊,世界頂多只有幾個強權,主要是美國、俄羅斯、中國、歐盟、印度。在他眼中,日本、英國大概都只是美國陣營的外圍,沒有資格自身成為一極;巴西等拉美國家,也只有資格處於美國的從屬位置,由於美國不能放棄後院,它們也沒有資格獨當一面。至於中東,在他眼中更多是一個大國之間的緩衝區,最好利益均沾、大家都不捲入伊斯蘭世界的內部衝突,以免浪費資源。

在川普這樣的世界觀之中,最理想是每一個強權的勢力範圍內,各自都可以成功促進自給自足的經濟內循環,那樣它們就不會因為內部問題而需要對外侵略。川普經常說只要自己上台,俄烏戰爭就不會爆發、台海戰爭也不會出現云云,言下之意,其實就是認為上述世界觀可以確保其他大國心安理得,就沒有需要訴諸武力。只要其他強權不影響美國在自己體制內的內循環和利益,川普甚至願意協助其他強權保持繁榮穩定。這就像俾斯麥當年每次見歐洲大國被弱化,都會協助對方恢復元氣、以免破壞勢力平衡,哪怕對方也是潛在對手。德意志帝國和手下敗將奧匈帝國結盟,就是典型例子。

對川普而言,其他強權的領袖們也應該採取同一種價值觀:各自管好內部秩序、各自以自己的方式促成內循環,而互不干涉對方的內政,促進自己體制內的「小全球化」,並要避免自己勢力範圍內部過分凌亂、失序,或被左翼自由主義的理想國牽著鼻子走。只要幾大板塊之間沒有需要競爭,世界就可以相安無事。

所以川普真心不希望普京、習近平失去對各自內部的管治能力,反而擔心沒有了他們的世界會更亂、更難管治。同時,他也真心希望每一個陣營都有一個像他那樣的強勢領袖,好方便各方打交道和維持長期穩定。只要歐盟這一極出現洗牌,由右翼取代左翼成為主流,他的新世界秩序,就已經接近完成;觀乎法國、德國政局近年的發展,瑪琳勒朋可能下屆當選法國總統、另類選擇黨也可能成為德國執政黨質疑,距離這個目標達成,似乎已不遠矣。

*作者為臺灣國立中山大學社會科學院約聘副教授、臺港國際研究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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