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果專文：蓬萊日日催絃管，奏向人間是怨音─余英時三首詩作讀解

余英時一九八七年離開耶魯，應聘去普林斯頓大學前，曾賦詩一首，寫成一條幅留別孫康宜教授夫婦。據我多次去他們住所所見，那條幅一直掛在孫教授的書房內。

招隱林園事偶然，浮家久托鳥窠禪。莊周曠放猶求友，王粲流離莫問天。桑下自生三宿戀，榆城終負十年緣。輕車已⼊西州境，風物窗前看換遷。

該詩首句從應聘普大領起。「招隱」者，古代本指朝廷或官府徵招隱士出仕，此語出自淮南小山《楚辭•招隱士》。高適〈留別鄭三韋九兼洛下諸公〉：「幸逢明盛多招隱，高山大澤徵求盡。」後來陸機、左思都寫有〈招隱詩〉，於是「招隱」也泛指呼喚宦途上人士歸隱山林。余先生既然是應聘去普大，所謂「招隱園林」，應該是說他離開當時所住的康州Orange Town（他稱其為「橘鄉」），應招前往普林斯頓了。所謂「事偶然」，乃指他意外得到此聘書，並非為了高薪或其它原因而刻意跳槽彼處。但不管怎麼說，余先生之所以欣然應聘，肯定是那裡的待遇更符合他當時的意願。次句自述他一直以來處於居止不定的狀態。余先生歷任密西根、哈佛和香港中文大學教授，接著在耶魯升任講席教授。「浮家」者，浮家泛宅，如居船上。「鳥窠禪」，唐代有位僧人，見秦望山有長松盤曲如蓋，遂居其上，自號鳥窠道林禪師。白居易曾問道鳥窠禪師，認為他巢居樹上比較危險，禪師反而警告白居易官場浮沉的處境才真正危險。以鳥窠禪自比，明顯道出他雖然多年來浮家泛宅，輾轉多處高校，畢竟是在校園這樣的天地中生活，其自在的狀態猶如禪師隱居，特別又住在紐黑文的橘鄉那樣幽靜的鄉間，正好照應了以上所說的「園林」。如果說前兩句詩概述校園生活的安逸，以下兩句多少是流露了余教授日常人事方面容或有過的不太如意之處。頷聯以莊子和王粲自比，「莊周」句應是表白他與孫康宜夫婦的交情，意謂他住在橘鄉雖一直淡泊度日，還是有二三同道可交往的。王粲流落荊州，在劉表幕下很不得志，作《登樓賦》曰：「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再結合頸聯，愈益襯托出余先生在耶魯十年，頗感寂寞，已懷離意的心情。《後漢書》卷三十下〈郎顗襄楷列傳下．襄楷〉：「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游方僧人不會在一個地貪戀久留，第五句反用其意，明言他本來是想在耶魯長期待下去的，即「桑下自生三宿戀」之謂也。所謂「終負十年緣」者，顯然是說此處已待十年之久，如今不再滯留下去，只能是懷著遺憾而不得已的心情離榆城—紐黑文的別名—而遠去了。這個意思說得比較婉轉，並無抱怨之意，而是有所抱歉地匆匆離去。「新州」是新澤西州的簡稱，「輕車已入」者，從速離去，再不回頭也。他路途上展望前景，懷著某種期待，思忖著下一站應會有什麼變化。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台灣新文化塑建問題 ｜ 更多文章 ）

一九八六年十月八日，蔣經國接受《華盛頓郵報》訪談，曾口頭提出解除在台灣實施了三十七年的「戒嚴令」。其後在大勢所趨下，國民黨當局終於在次年七月十五日正式頒布解嚴令，接著在當年十一月開放台灣民眾到大陸探親。余英時以「觀于海者」署名，於一九八七年發表在《明報月刊》的〈失題二首〉，應該說即寫於此開啟兩岸交往的背景之下。「觀於海者」這個筆名出於《孟子》：「觀于海者難為水……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該詩的調子是低沉的，作者撫今追昔，面對台灣本島及兩岸關係出現的變化，抒發了某種持觀望態度的感懷，委婉的語氣似乎在尋思著事態發展的波瀾。其中第一首著重寫台灣本島發生的變化。

賸水殘山一線懸，三年看盡世情遷。草間早絕鳴蟲響，海外新傳化鶴旋。有國竟成龍戰野，無家空話鳥窠禪。從來興廢爭朝夕，誰解莊生論小年。

首聯寫國民政府遷台以來地理上所處的危急局勢，以及島內民主運動高漲，威權政體不得不放權改革的現狀。蔣介石早在一九七五年去世，蔣經國當時已病入膏肓。頷聯「草間鳴蟲」的意象令人聯想到作者的老師錢穆對王維兩句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的解讀。錢穆強調，這一聯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鳴」字，在這兩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氣息來。「草間早絕鳴蟲響」便隱喻著威權政體生命力的衰竭，蔣介石一直吶喊的「毋忘在莒」之反攻聲勢早成強弩之末，代之而起的則是台胞大批前往大陸探親之風。「化鶴旋」用了丁令威成仙後化鶴歸去的典故。時隔三十年，當初逃至台灣的軍民如今成了大陸當局統戰的對象，紛紛作為台胞反鄉探親。這個化鶴歸來的場景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他們返鄉所見，均已「城郭如舊人民非」了。《易•坤》「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本謂陰陽二氣交戰，頸聯的「龍戰野」顯然是指國共兩黨爭雄造成的兩岸分治現狀。「有國竟成龍戰野」的沉痛語氣諷喻兩岸均固守各自的「一個中國」，互不承認。「鳥窠禪」，一作「烏窠禪」，恐係傳抄導致的歧異。余詩中兩用「鳥窠禪」意象，似乎都在藉以表示居家安逸的處境。此處「無家空話」的「家」似應含「家國」之意，當指大陸，照應了上句的「有國竟成龍戰野」。那個「有國」，是被無產階級專政的國，這裡慨歎的「無家」，名言家已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只能在海外的鳥窠自圖偏安了。此偏安不只是作者本人的決斷選擇，也是台灣朝野寧可堅持下去的現狀。尾聯發出了中共武力犯台的警告。毛澤東在一九六三年所寫《滿江紅》詞中豪稱「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中共一直高調宣佈「一定要解放台灣」，從未放棄武攻的勝算。至於「一國兩制」的承諾，多屬麻痺軟化台灣朝野的策略。莊子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之說，意思是有侷限的見識無法理解遠見高識。中共幾千枚導彈一直對準台灣，隨時都會武力犯台，台灣朝野若滿足於兩岸一時的熱絡交往，就墮入莊子所譏的小知小年之見了。「誰解」的反問語氣分明是在提醒當局勿忘首句所說的「一線懸」之危境。

第二首顯係哀歎蔣介石終老台灣，賫志以歿的結局。

驟雨狂風九域陰，紫微移座帝星沉。生哀霸業終孤島，死忍寒鴉失故林。青骨成神留塚淺，白蛇出塔報冤深。蓬萊日日催絃管，奏向人間是怨音。

「九域」即中共佔領下的九州大陸，紫微即孔子所謂「群星拱之」的北辰，所以被視為帝星。首聯敘述國民黨兵敗大陸，國民政府播遷台灣。蔣介石儘管一直計劃反攻大陸，因受各種條件限制，所謂的反攻，僅限於鼓舞士氣，空喊口號。所以他早在生前就選定慈湖營造暫厝靈柩之地，「死忍寒鴉失故林」就是蔣的靈柩一直不能入土為安的現狀。頸聯「青骨成神」用了歷史上一位蔣姓縣尉的典故。此人名叫蔣子文，據《搜神記》所載，蔣子文「嗜酒好色，挑達無度，常自謂己骨清，死當為神。」他任秣陵縣尉時追逐盜賊，戰死在鍾山下，後被民間尊為蔣王神，立廟鍾山，鍾山遂一度改名蔣山。仔細尋思，詩人吟詩至此，忽然插入這個生僻的用典，應與蔣選擇墓地的打算有關聯。據傳蔣曾計劃死後葬在鍾山的中山陵附近，抗戰勝利後，他便指令在中山陵西側紫霞湖北岸築正氣亭，標誌他百年後的歸宿。所謂「留塚淺」者，即此之謂也。「白蛇出塔」的塔應是指西湖的雷峰塔，民間俗傳，湖中有青魚、白蛇為妖，故築塔相鎮。這個「報冤」甚深的白蛇無疑是指把蔣介石趕出大陸，而且誓死要解放台灣，摧毀民主憲政的中共了。尾聯隱隱預瞻了國民黨政府日後「官不聊生」的前景。只要大陸不變天，蔣的靈柩便只能「寒鴉失故林」一樣暫厝慈湖。「催絃管」、「奏怨音」，在島內轉型正義日益深化的局勢下，反蔣人士一直都在要求取締此殘留的威權陰影，從速下葬兩蔣靈柩。真不知滯留慈湖的靈柩還能在地面上安放多久。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台灣新文化塑建問題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旅美學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泛文與泛情》（允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