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強尼戴普粉絲，但討厭這一切追殺安柏赫德的熱潮

「最近有好看的法庭劇集嗎？」

「強尼戴普vs安柏赫德的官司直播，我每天都在收看，免費又好笑。」

好萊塢知名影星強尼戴普（Johnny Depp，下稱強尼）與安柏赫德（Amber Heard，下稱安柏）的誹謗案庭審持續月餘，掀起巨浪關注。一則歐美影集華語討論區的對話，顯示這場遠在美國維吉尼亞州的官司如何成為全網笑料。

但是，當圍觀群眾將情感投射進這場破碎關係，當戀人的惡性互動被化約為對錯分明的判決，當其中一方不成比例地被輾壓，當 #metoo 和反家暴的努力被瓦解⋯⋯作為「強叔」多年粉絲，我厭惡這一切追殺安柏的熱潮。

回溯到2016年，強尼與安柏結束15個月的婚姻與5年感情，後者向法院控訴遭強尼「言語、肢體及精神虐待」。不過兩人很快達成和解，寫下和平分手的保密協議。而2022年，案件的訴訟核心，源自安柏2018年一封投書，她在《華盛頓郵報》上談論自己「成為家庭暴力的代表人物」，雖未指名道姓，但強尼控告此文違反協議，重創他的名譽與事業，並向安柏求償5000萬美元（約台幣15億元）。安柏也反控強尼操控網軍打擊她的演藝和代言事業，求償1億美元。

官司的全程論辯被法庭直播公諸於世，大量自媒體把兩人和律師團的法律攻防製作成短影片、迷因，瘋傳全球。

當證據開始顯示，安柏也有暴力與挑釁行為，且在最初沒有完全揭露事實，這時，強尼很快獲得輿論一面倒支持「還他清白」，#JohnnyDeppIsInnocent（ #強尼是無辜的）相關貼文至少數十億條，安柏的大部分證詞則被網友認定是謊言，Youtube、Twitter或 Tiktok等社群媒體都充斥惡搞圖文，對她貼上「暴力、撒謊、失控」的標籤。

維州的七人陪審團2日已經裁決強尼戴普勝訴，認為安柏的投書對強尼構成惡意誹謗，判賠總數1035萬美元賠償。裁決同時認為強尼的一份律師聲明也對安柏構成誹謗，判賠200萬美元。

本文無意爭辯此案結果，僅是作為一個粉絲，在追蹤案件多年之後，想說一說偶像重獲名譽卻無法真心高興的原因。

承認吧，你本來就討厭安柏赫德

遠在這場官司以前，安柏無論在業界、在感情中一直是美國輿論攻擊的箭靶。2012年上半，47歲的強尼宣布與交往14年、共同育有一子一女的女友凡妮莎派樂迪斯（Vanessa Paradis）分開，不久就高調公開與安柏的戀情，並在2013年底訂婚。當時24歲的安柏與強尼是在2009年籌拍《醉後型男日記》時相遇，劇中大談戀愛的兩人最後假戲成真。

兩段感情時間太近，強尼被指有劈腿之嫌。但在當時，大部分謾罵只落在安柏頭上，強尼的無數影迷叫她「家庭破壞者」，批評此前沒沒無聞的安柏是為了出名或財產而「蓄意勾引」；甚至不少人影射她的雙性戀傾向，稱她「道德界線模糊」，卻忽略了強尼也是關係重疊的那個人。 （相關報導： 女性賦權時代的反英雄：從「女版賈伯斯」到「矽谷女巫」？ ｜ 更多文章 ）

這類「紅顏禍水」、「中年男vs拜金女」的論調近乎俗濫，把道德瑕疵全部歸責給女人，彷彿年齡大了一倍的男性只是天真兒童，輕易就會被「女巫」蠱惑；如安柏這樣不吝於展現性魅力的女人，更容易被當成追逐利益而非浪漫愛的投機者。這些猜測，在安柏2016年提出離婚時更上一層，因為美國離婚的高額贍養費慣例，不少人認定這段短命婚姻是預謀好的，「坐實」拜金指控。

粉絲的護短心態可以理解。但在這種論調裡，強尼這位事業成功且極具魅力的男性，很大程度上被描述成沒有判斷能力、見色心喜的呆瓜，還是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法律盲，被安柏「利用」。就連強尼再度沉迷酒精與毒品，許多人也批評安柏是罪魁禍首（據說與凡妮莎交往時他戒毒頗長一段時間），而無視他早就因作品口碑不佳，遇上事業觸礁。輿論不考慮強尼在感情中的主體性，更忽略好萊塢文化和大眾對年輕貌美女性的偏愛，對安柏的事業本就有利。

有了上述偏見基礎，這次輿論潮中，海量的短影片挟帶女性貶抑的思維，包裝成中立介紹，卻往往在標題、口白和剪輯中預立了安柏有所圖的形象，再大量分析她如何在衣著、動作、證言上「耍心機」作為佐證。反之，當強尼的律師團展現策略，例如選在維州訴訟是因為其對言論自由的保護比加州緊縮等，卻鮮少被形容成「耍心機」，反被描述成「霸氣、超強、聖光」等正面詞彙。

若將網路聲量視為指標之一，也不能忽略兩人人氣先天有著巨大落差。

強尼出道30多年，一直是好萊塢高人氣演員，在演藝圈交友廣闊。而安柏走紅不到10年、其中半數時間深陷家暴疑雲，當強尼在全球數千萬的粉絲在法院或網路上高舉加油牌，安柏一方就顯得特別單薄。短影片、新聞畫面看得越多，越是加深大家都相信強尼的氛圍。

不完美的女人當不了受害者

法庭攻防再怎麼醜陋，對兩造都無可厚非，但直播的外溢作用已令大量反家暴工作者憂心寒蟬效應。網路橫流的嘲諷言論聲稱是針對「說謊者安柏」，卻凸顯出受暴者站上法庭將面對的嚴詞考證。質疑安柏的聲浪，甚至反控 #metoo 運動支持受害者的精神，「#metoo已死」、「安柏弄臭了#metoo」，都在暗示一位受害者需要多麼完美才可能受到公眾信任。

此案屬於民事的誹謗案（defamation），兩造要證明對方所說的是虛假事實，而且名譽受損確實造成事業損失。由於牽涉家暴指控，雙方論辯不只環繞在暴力行為，強尼的律師團更著重於削弱安柏的可信度，以取得陪審團信任。

比方說，當安柏作證強尼酒醉後攻擊她、以酒瓶侵犯她、砸破東西等，律師花了大量時間詰問安柏，「他抓著妳的脖子壓在吧台，酒瓶有拿在手上嗎？」「酒瓶什麼時候拿在手上的？」「他是先把手機砸爛，才壓住妳嗎？」律師的策略是營造安柏記憶混亂的印象。但是當安柏承認無法記清強尼每一個動作，網友也不留情地笑稱她「聽不懂律師的話」或「撒謊被抓包」，彷彿一個人在盛怒或恐懼之際，也沒有理由忘記所有的言論與行為順序。

另一方面，強尼證稱某次安柏朝他亂丟酒瓶，玻璃碎片劃斷了他的右手中指指尖，現場錄音與就醫證明齊備。強尼還以錄音證明，安柏曾承認自己打了他，並以言語挑釁「沒人會相信你是受害者」。強尼表示安柏慣性貶低他，對他進行言語暴力，也會以巴掌或猛推攻擊他。雖然強尼的證人多數都是受他雇用的司機、醫生等人，但證據顯示安柏確實有暴力行為，並非柔順委屈的小女人。 （相關報導： 女性賦權時代的反英雄：從「女版賈伯斯」到「矽谷女巫」？ ｜ 更多文章 ）

如此一來，就代表安柏全部都在說謊嗎？當安柏的暴力和情緒化被證實，她再度成為輿論中的妖女。弔詭的雙重標準也在此浮現：不完美的女人當不了受害者，但身為不完美的男人，毫無疑問可以受到外界的同理和諒解。

例如當安柏提出許多強尼不醒人事的照片，表示他經常酒醉或吸毒吸到茫，卻沒有許多人質疑強尼的可信度，還有不少網友為他合理化：「有安柏這種伴侶，當然需要嗑藥。」安柏也指控強尼曾在私人飛機上酒醉後踢她、甩她巴掌，強尼稱沒有記憶，實際上他在事後曾發簡訊給摯友保羅貝特尼（Paul Bettany）承認「發酒瘋」，也向安柏道歉。但這樣的謊言卻幾乎沒有引發大眾不信任。

此外，強尼指出安柏曾給保羅的兒子難堪，藉此證明她情緒不穩。但沒有說完的是，保羅也有過長期用藥史，而法庭證據顯示，強尼曾在簡訊跟保羅抱怨安柏是女巫，還說「要先淹死再燒她，我再Ｘ她的屍體確保她死了」等恐怖話語，但兩名男性認為「只是玩笑」。設身一想，當安柏持續要求強尼戒毒而徒勞，保羅又在一旁扮演共同貶損她的角色，安柏與保羅的關係恐怕很難融洽。

安柏家暴前女友的逮捕紀錄，被用來佐證她在這段關係的攻擊行為。

但若以此類推，2018年強尼與英國《太陽報》的誹謗官司中，英國高等法院也裁定安柏提出的14起暴力事件有12起「基本屬實」，當時《太陽報》在頭版標題稱強尼是「毆妻者」（wife beater），強尼憤而提告卻敗訴。熟悉強尼過往的人也可能知道，他從1990年代以火爆出名，曾以硬物攻擊倫敦狗仔隊並被告；在與名模凱特摩絲（Kate Moss）交往期間也曾在她面前砸爛飯店房間，造成近萬美元的損失、還被飯店報警逮捕。過往緋聞中，強尼多次承認戀情結束是因為自己「情緒化、愛吃飛醋」。大眾卻更願意稱讚他人品好，只因為多數前女友（包含凱特摩絲此次出庭）都證實他「沒有動手打過她們」。

綜觀證據並不難相信，安柏是個情緒極化且有暴力傾向的女人，她的行為可能令人退避三舍。但反觀強尼，同樣具有公開的違法紀錄與情緒問題、有毀損物品與肢體衝突的傾向，他的性格缺陷卻在輿論中被淡化或隱身。

有毒關係的雙人舞

隨著官司推進，強尼與安柏的關係真相在大眾眼前逐漸成形。英文語境中，普遍都認同兩人處於「有毒關係」（toxic relationship）之中。「有毒關係」在1995年由溝通專家Lillian Glass提出後廣為普及。其著作《Toxic People》定義稱，任何人際關係（不限定愛情）若出現「無法相互支持；發生衝突時一方渴望傷害另一方；競爭心態；不尊重與缺乏凝聚感」等狀態，都可能是造成身心折磨的有毒關係。強尼與安柏在熱戀初期非常甜蜜，但相處問題浮現時，兩人卻明顯缺乏緩解衝突的能力，逐漸惡化為有毒關係。

一段有毒關係可能有很多狀況，如冷漠回應、被動攻擊、單方面主導或順從等，不限於肢體暴力。部分有毒狀態的當事人甚至可能自覺「幸福」，如重度互相依賴、過度理想化或奠基於謊言的關係都會導致傷害。此時關係中的另一人就會被視為「有毒之人」。檢視中文語境，會發現多數網友普遍只把安柏視為有毒之人，指控她的脫序、偏激和疑似出軌才是傷害關係的主因。 （相關報導： 女性賦權時代的反英雄：從「女版賈伯斯」到「矽谷女巫」？ ｜ 更多文章 ）

然而，有毒關係的形成非常複雜，原生家庭陰影、過往情感創傷或未滿足的潛在需求，再到可以診斷出的人格障礙、焦慮或憂鬱症等，都可能令一個人不自覺踏入有毒關係，或是自己成為關係中的傷人者。值得記住的是，有毒關係往往根據兩人的互動模式形成，不是單純的「刺激-反應」。有毒關係如同一對不協調的舞伴，無論是誰先踩錯腳步，若另一方也不斷踏錯或無法引導節奏，勢必跳不出好看的雙人舞。

我們或許也都遇過，跟他人抱怨對象時被問到：「為什麼不離開？」這類評論在性騷擾、性侵與家暴案件中非常常見，安柏稱婚前就曾被打，也收到許多類似質疑。這不僅是譴責受害者，更呈現出人們對親密關係的扁平化想像。實際上，關係中的好與壞往往是交錯或同時存在，每個人都有維持關係的本能，即使最令人不知所措的狀況下，仍會渴望找回曾經的快樂。

荷蘭亦有家暴防治機構看見這一點，提供庇護之外，也鼓勵受暴者與施暴者在安全環境接受輔導，顯示只要有機會，也有人不願意單純只是「逃離暴力」，而傾向「終止暴力，不終止關係」。

「雙向虐待」的誤區

不少心理諮商與反家暴工作者也提醒，談論有毒關係時需小心不要踩進「雙向虐待」（mutual abusive）的誤區，這也是許多人形容強尼與安柏的詞彙。

很多人會認為自己陷入雙向虐待關係，實情卻不是如此，英國心理治療師Ammanda Major指出：「他們說『我來找你是因為我的伴侶做了某些事』，但仔細向下探究，會發現那可能是強迫控制下的反應。」

Major強調，關係中的當事人都可能相互傷害，真正辨別「虐待」（abuse）的關鍵在於關係中的權力動態是否平衡。單方面被徹底暴力對待的關係其實並不那麼常見，受壓制的一方往往會嘗試反擊或反唇相譏，而心理專家必須辨別哪些是源自控制慾的真暴力，哪些又是對虐待的反抗。

若輕易套上雙向虐待的標籤，等於指稱被虐一方「你也有錯」。

最後需強調的是，性別不平等也是辨別虐待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父權社會文化裡，男性的經濟能力或身體素質往往高於女性伴侶，令男性更容易佔據權力上風，成為有意或無意的施暴者。台灣2020年獲通報的11.4萬件家暴案中，女性受暴者占比就達65.7%，將近男性的兩倍（雖然差距已在縮小中）。

英國婦女援助聯合會（Women’s Aid）則點出，性別刻板印象也是受暴者求助的障礙，例如女性常被描述為歇斯底里，當她們認為外界不會信任自己，尋求協助的意願就會降低。性別刻板印象對男性受暴者也不友善，在這場官司之前，輿論也曾嘲笑強尼「懦弱」、「怕老婆」，背後仍反映「男強女弱」「男理智，女瘋狂」的厭女思維。反面而言，社會也存在「同性別就是權力對等」的錯誤預設，進而可能忽略同性伴侶的家暴訊號。

「當我們的社會還存在結構性不平等，當整個社會還存在赤裸裸的性／別歧視、厭女和性別不平等，很難談論什麼是真的『雙向』。」

一個粉絲的自白

追蹤案情這些年，很長一段時間我期待證據還給強尼清白。但隨著時間流逝，我發現抱持這樣的心態，很難不去注意對安柏不利的證據。意識到此點後，我又更進一步察覺，許多新聞、評論、影音資料的提供者不是同為強尼粉絲，就是秉持著難以掩飾的厭女傾向。

正因為如此，即便在 #metoo 運動最盛行、聲援安柏的聲量最多時，都還有人數可觀的支持者認為強尼完全是個被壞女人設計、操弄、敗壞名譽的可憐男子，堅稱他只是喜歡開無傷大雅的「玩笑」，沒有任何不當行為。

我想相信強尼，是因為我喜歡他，所以需要知道他沒有犯錯。但不可否認，這和我確知他真的沒有犯錯，有著天壤之別。從案情複雜程度來看，後者或許已經沒有人做得到。唯一能確知他與安柏關係運作的方法，可能只有長期深度的心理治療，但那種可能性也早已隨著關係破碎、訴訟撕扯而徹底消失。

而法庭直播掀起的盛宴，令人誤以為觀眾可以扮演包青天找出黑與白的界線。但實情是當輿論場落入追殺安柏的狂歡節，真實的樣貌還是越來越模糊。 （相關報導： 女性賦權時代的反英雄：從「女版賈伯斯」到「矽谷女巫」？ ｜ 更多文章 ）

最終，法官與陪審團必須選一邊站，但觀眾不用，我們可以將關係與虐待的複雜性謹記於心，誠心希望下一個站出來的受害者，不會因這起案件受到任何預設立場的影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