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點投書：當泰柬邊境再次流血，「散裝東盟」還能維持多久？

2025年12月，泰國與柬埔寨邊境的戰火再次撕裂了東南亞的天空。這一輪衝突已不再是零星交火，而是以 F-16 空襲、火箭砲齊射、平民大規模撤離為標誌的全面升級。短短數日內，戰線擴散至多個省份，學校關閉、道路封控，邊境兩側超過十萬居民被迫逃離。更具指標性的是——不論是美國的穿梭斡旋、中國外長的緊急呼籲，還是各國調停代表團的輪番奔走，都未能使戰鬥停下來。

然而，在戰火越燒越烈的同時，位於雅加達的東盟秘書處卻依舊維持著令人熟悉的沉靜:例行會議照開、措辭謹慎的聲明照發，一句句「深表關切」「敦促克制」，像是被困在多年慣性的復讀機中。越是接近危機核心，東盟越顯得遠離戰場；越是需要集體行動，它越顯得只能空轉。

這並非泰柬之間的孤立衝突，而是「散裝東盟」低密度秩序被現實撞得粉碎的最新一幕。從南海摩擦、緬甸內戰，到今天的邊境火線，東盟一次次展現出同樣的結構性困境:共識可以形成，行動卻無從落地；機制存在，但沒有一項能真正止戰。這場邊境衝突之所以成為分水嶺，不是因為它最激烈，而是因為它赤裸呈現:在一個地緣震盪加劇的年代，東盟已陷入一種「政治外包、自我收
縮」的安全真空 —— 一個誰都不願帶領、誰也不願跟隨的區域。

「低密度秩序」的兩道鎖

為什麼東盟總是「議而不決」?因為它被兩道沈重的門檻鎖死。

第一道是制度門檻。東盟的「共識決」原是為了防止大國干涉，如今卻成了行動的絆腳石。任何一個成員國的猶豫，都足以讓十一國集體停擺，使共識決在安全議題上，實際等同於否決權的無限擴散。這導致東盟在面對安全危機時，往往只能沈默，因為沈默是十一個國家唯一能達成的「最大公約數」。

第二道是更深層的心理門檻。東盟內部極度不均:新加坡的人均GDP是老撾和東帝汶的二十多倍，印尼的人口是汶萊的五百多倍，是東帝汶的200多倍。

為了防範大國支配，小國將「主權平等」奉為神主牌。這種源於冷戰與殖民歷史的恐懼，讓東盟既渴望整合，又本能地抗拒任何形式的「核心領導」。結果是，大家寧願在禮貌的平庸中原地踏步，也不願賦予任何機構真正的執行力。

經濟向左，安全向右

然而，世界不會等待東盟的共識。有趣的現象正在發生:當東盟在安全議題上陷入癱瘓時，經濟與功能性的合作卻正在「繞道超車」。 （相關報導： 中國火箭砲成導火線，炸飛了川普的諾貝爾和平獎？泰柬邊境戰火再起，美方調停的和平協議瀕臨破局 ｜ 更多文章 ）

就在泰柬邊境緊張局勢升溫的同一年，新加坡與馬來西亞於 2025 年簽署JS-SEZ 協定。該協定不僅為兩國提供跨境經濟整合平台，也包括綠色合作、跨境綠電交易與碳權互認等內容——為未來可再生能源合作開闢制度空間。下游湄公河流域國家通過 Mekong River Commission (MRC) 的制度框架，就水資源管理、水文監測、流量維持、水質共管等議題進行跨國協調——這是區域性機制推動實質協作的主要平台。這些「小圈子」合作不講求十一國同步，而是採取「願者先行」的策略——這就是所謂的「多速東盟」(Multi-speed ASEAN)。這類合作得以推進，關鍵不在於共識本身，而在於它們刻意避開了主權與安全議題，將合作密度鎖定在功能性層面。

這不僅是速度差異，而是一個制度邏輯上的斷裂:東盟正在分裂成兩個平行宇宙:在經濟宇宙里，各國靈活結盟，高速運轉；但在安全宇宙里，依然被困在舊時代的共識框架之中，因而在12月7日的邊境炮火面前，缺乏任何可動用的集體工具。

以「多速」拯救「散裝」

「散裝東盟」的危機在於，如果任由這種斷裂發展，東盟最終將名存實亡，淪為一個單純的會議召集者。要避免「散裝」變成「散架」，東盟必須有勇氣將經濟領域的「多速」邏輯，謹慎地引入安全與政治領域。首先要設置觸發條款(Trigger):在特定安全危機(如邊境衝突)下，一種可行的方向，是允許「意願聯盟」在東盟框架內先行展開調停行動。所謂「意願聯盟」，並不是另起爐灶，而是在特定危機下，由具備政治意願與能力的成員國，在既有東盟名義與框架下先行介入。然而，這類先行行動若缺乏向整體回流的制度設計，反而可能加劇東盟的碎片化。因此，有必要建立回灌機制(Spillback)，保留制度接口，確保先行者的行動成果與運作標準能被其他成員國吸納，成為多速機制得以成立的關鍵前提。唯有如此，這些小圈子合作才能最終反哺東盟整體，而非將區域引向分化。

當然，將多速邏輯引入安全領域，意味著東盟必須正面處理「不對稱承諾」——亦即部分成員國在行動層面承擔更多成本與風險，以及由此衍生的「合法性爭議」。

東南亞的政治文化長期講求「面子」與「共處」，這賦予了東盟強大的韌性，讓它在六十年的風雨中沒有解體。但在2025年的今天，僅靠「禮貌」已不足以應對炮火。

在現實條件下，團結不再意味著十一個人綁在一起慢走，而是允許跑得快的人先行，並確保制度上有機制把落後者拉回來。12月7日泰柬邊境的硝煙是一個最後的警訊:如果東盟不能在「多速」中找到新的秩序，那麼在下一次危機面前，它可能連「旁觀者」的資格都會失去。

＊作者為新加坡退休教育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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