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期待地來到一個網路上爆紅的景點,可能是金門某個看得見廈門的海岸,也可能是臺灣本島任何一個被譽為秘境的角落。抵達現場,卻發現所謂的秘境,是一條長長的、等著拍照打卡的排隊人龍。空氣中沒有悠閒,只有焦慮。你迅速地拍完那張跟網路上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照片,像是完成一項任務,然後匆匆離開,心裡卻有點空虛。
或者,我們也可能在一家古色香的老街咖啡館,看到老闆一臉疲憊地應付著湧入的客人,機械式地沖著咖啡、遞上帳單,那張曾經充滿熱情的臉,被無止盡的翻桌率磨得失去了光澤。
這些場景,正是臺灣觀光正在面臨的困境。我們很會創造「人潮」,卻不太會留下「人心」。這不是遊客的錯,更不是第一線業者的錯。問題出在一種我們信奉已久的觀光公式:「把人潮塞進來,錢潮就會進來。」這個看似天經地義的邏輯,卻已悄悄失靈。
被「最大承載量」綁架的我們
長久以來,我們評估一個地方的觀光潛力,最在乎的指標是「最大承載量」。我們的機場跑道一天能起降多少飛機?我們的飯店總共有多少房間?我們的餐廳一個晚上能翻幾次桌?
於是,觀光成了一場數字競賽。政策制定者追求漂亮的遊客人次成長率,業者則想盡辦法把每一個空位、每一個時段都填滿。我們像是開了一間生意隆興的餐廳,不斷地接預約、塞客人,直到廚房忙不過來,外場服務生焦頭爛額,出菜品質下降,客人也吃得一肚子氣。
這就是「最大承載量」的迷思。它讓我們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最適承載量(Optimal Carrying Capacity)」。
「最適」,指的不是極限,而是一種餘裕,一種讓體驗得以發酵的從容。一間好的餐廳,會在客人感到最舒適、廚房能端出最佳品質的狀態下,停止接客。一趟好的旅行,也應該在一個能讓遊客放慢腳步、讓在地居民不感到被侵擾、讓自然生態得以喘息的狀態下發生。
當我們只追求「做多少、賣多少」,我們犧牲的就是這份「餘裕」。沒有了餘裕,體驗就只剩下空洞的軀殼。業者沒有時間跟客人多聊兩句,分享這棟老屋的故事;遊客也沒有空間靜靜地看一片夕陽,感受在地的呼吸。旅行,從一場探索,簡化成了一張打卡清單。
業者的責任:為溫柔的發生,預留土壤
每當亂象出現,我們總習慣說要「教育遊客」。但旅客對我們沒有責任,而我們有。
我們有責任去思考,如何讓這趟旅程,不只是一場交易,而是一次深刻的相遇。這需要我們業者自己,先涵養出一種近乎NGO的使命感:我們守護的,不只是一門生意,更是這片土地的文化與環境。為了讓這門生意能長久,我們必須投入心力,去設計一種能讓美好發生的「情境」。
這讓我想起,花蓮光復風災過後,會有一群人,不必號召、互不相識,卻自發地帶著鏟子,默默地為受災的陌生人清理家園。我們稱他們為「鏟子超人」。他們代表的,不是超能力,而是一種深刻的同理心——「你的艱難,我感同身受,所以我們一起動手。」
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份「一起動手」的溫柔,巧妙地融入旅程設計中。我們不是要「教育」遊客,而是要「邀請」他們,在不知不覺中,也拿起一把象徵性的鏟子,成為為這片土地增添溫度的「鏟子英雄」。
如何為旅人遞上一把溫柔的鏟子?
要讓旅人自然而然地成為夥伴,關鍵在於我們如何設計「邀請」的內容。這份邀請,必須讓他們感覺到自己有所「獲得」,而不是在「付出」。
照片會褪色,但親手完成的記憶會發光。這份「勝任感」,不該只是學會一項技能,而是透過技能,與這片土地建立更深的連結。在金門,我們不只是教遊客做貢糖,而是告訴他:「這項手藝,因為以前的聖眷,在島上傳了百年,今天,你的雙手也成為傳承的一部分。」他獲得的,不只是一塊糖,而是一個他在金門歷史裡的角色。在任何海岸,我們不只是帶遊客淨灘,而是邀請他成為「海洋公民科學家」,在專家帶領下,將撿拾的海廢分類、記錄、上傳數據。他獲得的,不只是一片乾淨的沙灘,而是一份他親手為海洋保育貢獻心力的驕傲。這把鏟子,讓遊客從旁觀者,變成了守護者,更是值得在床邊跟小孩炫耀的英雄故事。
「鏟子超人」是自發的,不是被規定的。最深刻的感動,也往往發生在行程表之外。身為業者,我們最大的挑戰,是敢不敢「放手」。這需要我們對自己的家鄉有足夠的自信。與其給一張塞滿景點的地圖,不如給他一張依照個人興趣路線選擇的「任務卡」。例如,我們可以這樣邀請來到金門的旅人:「請在後浦老街,尋找一家創立於1832年的『存德中藥房』,為我們帶回一包他們現磨的胡椒粉。這趟任務的意義,遠遠超過買一包胡椒粉。與其在博物館觀看被封存在玻璃櫃中的歷史器物,旅客將親眼見證一段延續了近兩百年的家族傳統,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上演 。
事實上,正是如此。藝術家小野洋子(Yoko Ono)在她那本充滿詩意的指導書《葡萄柚》中,就寫下了許多類似的指令,例如:「想像雲正在滴落,在你的花園挖個洞把它們放進去。」 。這些指令的目的,不是為了完成,而是為了在過程中,改變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好比上班時總有不喜歡的長官,這時候把他的捲髮想像成花椰菜,所有無聊的話語都變成蔬菜類的卡通短影音,荒誕中帶著有趣。
另一位法國藝術家蘇菲・卡爾(Sophie Calle),更擅長為自己設定「遊戲規則」,她曾偽裝成飯店房務員,透過房客遺留的物品,去拼湊他們的人生故事,彷彿一場溫柔的偵探遊戲 。
(侵犯隱私是犯法行為,此例只是引導遊客能藉由任何蛛絲馬跡來想像拼湊想像中的故事)
我們的「任務卡」,就是一份這樣的邀請。它把旅人從被動的觀光客,變成一個主動的探索者、一個故事的挖掘者。他獲得的,不是一個景點,而是一段真實的、沒有對錯、沒有劇本的對話。這份留白,是我們給予旅人的信任,也是我們身為主人翁的底氣 。
這是一趟旅程的靈魂。當我們不再只把遊客當成「客人」,而是當成「夥伴」時,一切都會不同。這就是「歸屬感」。想像一下,金門的民宿主人,不再嚴肅的說「老厝修復」的辛酸歷史,而是拿出幾大桶色彩繽紛的樂高積木,對著來訪的親子旅客說:「這面牆角有點小破洞,我們一起用樂高把它補起來,好不好?」。大人小孩蹲在牆角,一起動腦,用樂高填補斑駁的牆縫,灰僕僕的磚牆上,從此多了一道道彩色的、充滿童趣的補丁。這種做法,靈感來自德國藝術家Jan Vormann發起的全球性「Dispatchwork」計畫,它鼓勵市民用玩心修補城市,把破損變成藝術 。旅人留下的,不再只是住宿費,而是一份看得見的、溫暖的印記。他參與了我們守護家園的行動,也成為我們故事的一部分。他的到來,為這個地方留下了正面的印記,甚至成為下一個旅人必定要來尋找的打卡點。我們感謝的,不只是他的消費,更是他的參與 。
當業者成為體驗本身
當我們開始用這種「邀請」的心態——遞上鏟子、創造留白、真心感謝——去重新設計體驗時,一件奇妙的事會發生:業者自己,也從這過程中得到了療癒與滋養。
當你不再只是一個重複SOP的服務員,而是一個引導遊客探索的「引路人」、一個傳授在地智慧的「老師傅」、一個連結在地社群的「主人家」,工作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你分享的不再只是產品,而是你的熱情、你的知識、你的人生。你,就是這趟旅程中最獨一無二的風景。
這,才是臺灣觀光最堅實的競爭力。我們沒有最雄偉的地景,但我們有最溫暖的人情。這份人情,不該只是一種口號,而應該被設計進體驗的每一個環節裡。
從金門到臺灣,這條路都是一樣的。我們需要的,不是蓋更多更大的旅館,而是去培育更多有靈魂、有故事的在地主人。政府的角色,不該只是一個追求數字的「工程師」,而應是一個悉心照料這片花園的「園丁」。園丁的工作,是鬆土、施肥、創造一個好的環境,讓每一位在地主人,都能以自己最舒服的姿態,真誠地向世界發出邀請。
下一次,當我們規劃一趟旅行,或接待一位客人時,或許可以問自己一個不一樣的問題。不再是「這裡有什麼可以看?」,而是「在這裡,我們可以一起完成什麼?」。
當遊客的體驗,與業者的自我實現,能夠交織在一起時,那份從容的「餘裕」就回來了。旅行,將不再是一場消耗,而是一場雙向的滋養。每一位帶著滿足離開的旅人,都將成為我們的「鏟子英雄」,將臺灣的溫度,傳遞到世界的下一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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