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習巫傳統的女巫培訓班：《祖靈的女兒》選摘（1）

我那時常跟我媽媽抱怨：「為什麼讓我學這個？為什麼不去找別人？為什麼我不能像其他哥哥姊姊一樣輕鬆一點？」我媽媽不會回我，就讓我發脾氣，她知道我的壓力，她能做的就是讓我發洩完休息，然後她就去廚房煮東西，怕我肚子餓。

當旮萊姟作主為女兒嬤芼灣報名女巫培訓班時，土坂部落已逾五十年沒有出現新女巫。

如同許多原民部落在過去數十年所歷經的變遷般，受到現代化、西方宗教、經濟衝擊等外部力量影響，年輕人紛往都市尋求發展，土坂部落也不例外，這讓部落傳統產生了變化，老巫師也逐漸凋零。

這種老巫師隕落的情況，在土坂部落二○○三年的五年祭最為凸顯。當時嬤芼灣的外婆與姨婆相繼過世，其他老巫師也病弱，無法執司繁瑣沈重的五年祭儀式。當時的包家頭目、嬤芼灣的母親旮萊姟，必須倚重唯一較健康的巫師衵衵蔓獨撐全場，這讓旮萊姟對巫師後繼無人的景況，感到憂慮與悲涼。

巫文化及傳統信仰日漸流失，部落後來在有識之士及公部門的努力下，達仁鄉公所於二○○七年破天荒地開辦了全台第一屆女巫培訓班，邀請土坂部落當時碩果僅存、年近八十歲的首席女巫衵衵蔓開班授課。在那之前，土坂部落自一九五三年起，已超過半世紀沒有升立新女巫。

打破習巫傳統慣習

女巫培訓班的開辦，讓在風中殘燭的巫文化，重新燃點了薪傳的火苗。不過由於打破了傳統的習巫歷程，在剛開始確實是讓部落有一些疑慮。

早期排灣族巫師的傳統養成方式，採一對一的師徒制教學，習巫者多來自巫師或頭目家族，常是隔代或近親傳承，並透過夢境等異象徵兆獲神祖靈揀選。為了順應大環境的改變，首次開辦的女巫培訓班，史無前例改為大班制授課；習巫條件變得較寬鬆及彈性，只要是有心學習、並獲得族語認證合格者，皆可報名，但仍是以來自頭目家族、並對傳承巫師工作具有使命感者，優先錄取。

女巫培訓班首開先河的作法，在當時獲得部落裡三個頭目家族的支持，主要考慮到老巫師年事已高的現實，薪火交棒的壓力刻不容緩；加上隔年五年祭馬上就要舉行，祭儀傳承亟需有巫師新血加入。事實上，女巫培訓班也解決了旮萊姟長期以來的憂慮，她沒有等得及與女兒及姪女先做討論，迫不及待主動替兩人報了名。

第一次有這種系統性授課的巫師養成班，報名相當踴躍，那一年吸引了三十位報名者，嬤芼灣及表姐啾谷（Tjuku，漢名呂美惠）也是其中的兩名學員。不過，習巫過程雖然與時俱進做了調整，但最後能否成巫，還是要看是否受到神祖靈揀選。換言之，女巫與神靈溝通的能力，最終必須由神靈授予，而神靈授予的方式不一，但必定會有巫珠，表示身分獲得神靈認可。

嬤芼灣對於母親當年主動為她及表姊報名女巫培訓班的決定，「我並沒有排斥，我覺得那是一個機會。我當初就是想幫媽媽，想協助她強化及鞏固頭目的角色，我有那份使命感。」

嬤芼灣和啾谷願意習巫，承傳有人，讓旮萊姟鬆了一口氣。不過，當時單純想幫媽媽的嬤芼灣，尚不知道自己將踏進怎樣的一個旅程。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台灣首創—三族原住民母語混合語音辨識模型開發紀實 ｜ 更多文章 ）

身心靈開始變化

巫師是神靈與人間溝通的媒介，而要與神祖靈溝通，第一關就是學習巫師經文及祭歌。習巫者要在密集課程中學習九段基礎經文，必須要能背得起完整的祭儀唱經，這並沒有想像中容易。由於經文的語彙並非日常用語，平常很少聽到，多數是單字，習巫者必須花很多時間去揣摩及意會。

那段時期，嬤芼灣全副心神都在背誦祭儀經文這件事上；無論何時何地，她不管是平日做家事或其他雜務，背景播放的不是通俗音樂，而是經文聲。她和在警界工作的先生幾乎碰不到面，因為先生假日回到家時，她已回鄉上課。她不僅睡覺前念經文，睡醒後繼續覆誦，連騎摩托車上班，也邊騎邊念，常常因太專注而騎過頭。「我那時候只有一個意念：我要學會，我要學會。」

學習經文祭歌後，嬤芼灣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身心靈狀態在變化，她開始出現很多夢境，也隨時在接收「訊息」。「其實那時候已經有好多『力量』在告訴我要學，我感覺到自己的狀態在變化，除了愈來愈多奇怪的夢境外，有時候某段經文遇到卡關，怎麼樣都背不起來，晚上的夢境裡vuvu 就會出現，跟著我吟唱。」

那時候如果部落有族人即將過世，嬤芼灣也會從夢境而預知，「對方會在夢中跟我講，有時也會讓我看到他的人。這些訊息剛開始會讓我很惶恐，巫師的膽量要很大，冥冥中很多方面，我開始在被訓練膽量；睡眠品質變得很差，體質也慢慢轉變。」

在這個轉變期，嬤芼灣發現，她變得易怒。「我以前總認為自己脾氣很好，但在那段時期，我很容易發脾氣，我那時還沒辦法接受自己身心靈上的轉變，情緒起伏很大，連我的家人都注意到我脾氣變得很不好，容易動怒。」

抗拒心升起

嬤芼灣坦言，她那段時期非常抗拒這些內外在的改變，除了身心靈狀態轉變及睡眠品質不好外，她白天的正職工作已經很忙碌，週末假日為了女巫課程及儀式更是無法休息，加上當時一對雙胞胎兒子還小，這些排山倒海的壓力，讓她感到力不從心。她渴望回到自己的「小日子」，過著簡單的生活，不要管那麼多的瑣碎事，不想承擔那麼多責任。

她那時經常對當初為她報名女巫班的母親發脾氣。「我那時常跟我媽媽抱怨：『你為什麼讓我學這個？為什麼不去找別人？為什麼我不能像其他哥哥姊姊一樣輕鬆一點？』我媽媽不會回我，就讓我發脾氣，她知道我的壓力，她能做的就是讓我發洩完休息，然後她就去廚房煮東西，怕我肚子餓。」

為了讓嬤芼灣在上課時，不用擔心孩子托幼的問題，旮萊姟會先煮好東西給兩個年幼的孫子吃，也幫嬤芼灣帶孩子，怕她累壞身子。點點滴滴的，她默默去協助女兒，儘量讓嬤芼灣在習巫之路無後顧之憂。

母親陪著一起上課

旮萊姟對嬤芼灣習巫的支持，不僅是在後勤支援上，她也和嬤芼灣一起去上課，而且是全勤。年輕學員用錄音筆，旮萊姟就用傳統卡帶錄。嬤芼灣表示，因為外婆是頭目，姨婆是首席女巫，她的母親自小就是她們倚賴的幫手，就如同她協助母親的角色一樣。「媽媽其實對頭目及巫師兩邊的角色和經語使用都很懂，只是因為她身分不同，沒有立巫。」

嬤芼灣提及，母親在女巫課程裡錄了音後，畢竟頭目用語和巫師不同，母親回到家後會反覆聆聽，「任何出入、不同之處，她都知道；我們對話交換心得時，或者我有疑問時，媽媽就會將她以前吸收的和現在的差異，和我討論。」 （相關報導： 觀點投書：台灣首創—三族原住民母語混合語音辨識模型開發紀實 ｜ 更多文章 ）

甚至當嬤芼灣做了很恐怖、或具啟示意義、連續性的夢時，「媽媽都很淡定，她會說：『我們怎麼做同樣的夢，我也是！』她的鎮定會讓我比較不害怕，『哦，原來頭目也會夢到這些東西！』我就會卸下恐懼，然後我們就可以討論、交換經驗，怎麼去解夢，怎麼處理後續。」

母親這樣的善解與溫度，協助嬤芼灣逐漸度過習巫的風暴期。「後來時間久了，自己慢慢調適過來；我要求自己不斷進步，因為一旦學了，就是要專精，想要把它學會。」

對神靈空間方位的感知

排灣族相信，神靈的方位代表每位神靈的處所、及每位神靈的起源與執掌項目，因此女巫必須要確認神靈方位，才能有效地用專業的用語及祭歌，與神靈溝通。

經語是巫師與神靈溝通的語言，嬤芼灣的女巫班課程，基礎經文上了六個月，之後嬤芼灣和表姊啾谷另外自費和師父學習進階經文，又上了六個月。「立巫的時候，這些經文要穿插在儀式中整場念唱完。但是會背這些經文，立了巫，還不是真正巫師。因為排灣族的儀式很多，九段經文包含了神靈的空間方位，每段經文都有不同的請益神靈及用語，從最高位階的神靈，一步一步循序下來。如何從不同的經文中去感應、揀選，並運用在儀式裡，才是最深奧的地方。」

排灣族是超自然與多神祇（泛靈）信仰，相信各種超自然存在的神與靈，認為天地萬物皆有靈，如河流、山川等各有管理的神祇，對於各種超自然存有、神祇、祖神、祖靈、鬼魂等，認為祂們並存於不同界域，皆持敬畏之心待之。其神靈觀有階序，也有善惡、強弱之分，例如善靈會為部落族人帶來平安及好運，惡靈會帶來危害與災禍；因此如何取得善神靈賜福，及避免惡靈降禍，也成為祭儀的重點。

談到排灣族的神靈觀，嬤芼灣表示：「神靈是分層負責、術有專攻的，各神靈有不同職司，當祈求的神靈沒有辦法掌理時，祂會更上一層去請示，但當祂更上一層時，我們這裡也要準備牲禮獻祭表示隆重，要不然一般儀式不可能讓最高神靈馬上就接受祈請。祂們各司其責，還是有秩序與區分。習巫過程，如果要扮演好巫師的媒介角色，不能只有死背經文，還要對神靈空間能意會及感應。」

嬤芼灣提到，很多時候，習巫、成巫不是單靠自己的意志就可以，「神祖靈會考驗習巫者的靈力及學巫的誠意，看你是不是願意承擔、有那份心。有心的話，祂才有辦法浥注很多東西，你要準備好，才能接收到那些訊息。」

培訓班裡，有的人只是去看看，當成是學習文化；也有的人發現背經文非常難，母語又不夠好，就會覺得碰壁，碰到的問題很多。首屆的女巫培訓班，在艱澀的課程結束後，最後真正通過嚴格學習考驗、並獲神祖靈認可的成巫者，只有七位。這七個人，包括嬤芼灣和表姊啾谷在內，都來自不同部落的頭目家族，每個人都有一份對傳承的使命感。「過程中碰到障礙是必然的，一定要努力跨越，因為已經回不去了，不得不上路。」

嬤芼灣其實一直在路上。

整個習巫過程中，嬤芼灣做任何儀式，她的母親旮萊姟都會在場。「哪怕她身體已經不好了，腳也不方便，還是跟著過來，她就是一直跟著我，看我有沒有進歩。到後面，我慢慢站穩腳步，她看到我過每一關，看到我的師父身體開始不好，她就跟我說：『你差不多要接了，當你巫術愈強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這些老的準備要退場的時候了。』」

＊作者（口述）包惠玲（嬤芼灣Mamauwan），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博士生，2017年躍升排灣族Tjuabar（土坂村）部落首席女巫，2018年首次擔任排灣族Tjuabar（土坂村）部落五年祭主要執行者，擅長於排灣族傳統祭儀文化、傳統心靈療癒、排灣巫儀祭祀文化∕張菁芳（撰文），曾任洛杉磯世界日報記者、洛杉磯郡心理健康局資深心理治療師、美國「自性證悟同修會」(SRF)中文書系總編輯。目前定居台東。本文選自兩位作者合作之《祖靈的女兒──排灣族女巫包惠玲Mamauwan的成巫之路，與守護部落的療癒力量》（橡樹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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