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海正專文：茉莉樹下的生活─加薩子民的暗夜悲歌

安海正，本名Hazem ，出生並成長於加薩；來台作國際政治的研究，全家五口在以色列入侵迦薩的這些年，無法返鄉。他寫了這篇文章，回顧原本安居的家園，在以色列強空軍殘絕人寰的殺戮與掠奪下，淪為斷垣殘壁；他的母親在轟炸中，被震盪切割落下的斷壁壓蓋，導致身亡。

這是流離在外，無法返鄉的加薩子民，在暗夜道途中的一席悲歌！我們且專注聆聽…。

2023年12月5日。那一天牆壁倒在她身上。以色列人轟炸了我們家附近的清真寺，衝擊波震倒了我們花園牆的一部分。我母親在外面，像每天早上一樣查看她的植物。混凝土壓碎了她的肋骨，刺穿了她的肺。她沒有尖叫——我的兄弟們後來告訴我這些，他們的聲音透過斷斷續續的電話連線傳來時都破碎了。即使血液充滿她的胸腔，她反而試著安慰他們。

我學會走路的那個房子現在是廢墟。我母親一邊煮飯一邊哼歌的地方，我父親講述那些城市故事的地方——那些在對我們成為禁地之前他曾造訪過的城市——這一切都被推土機夷為平地，他們稱之為「地面行動」。我的故事聽起來像加薩成千上萬個其他故事。心碎、固執，以及對正義的無盡追尋。

從加薩到台灣，我遇過一些人，他們以為透過新聞片段就能理解我們的生活。加薩被簡化成悲劇的影像。在別人的故事裡，我們要不是受害者，就是加害者。但加薩一直都不只如此。這是一個人們夢想未來的地方，母親們種植花園的地方，父親們對孩子講述更美好日子的地方。

加薩的暴力和流離失所回溯好幾代人。它們塑造了像我這樣的家庭。對加薩以外的人來說，這些現實被簡化成破碎的頭條新聞或政治辯論。

媒體報導把我們變成數字，但我們的現實更深層，活在家庭間分享的每一次對話、每一封信、每一張照片中——那些被邊界和炸彈分離的家庭。

我沒有親眼目睹種族滅絕，但它的後果圍繞著我。來自我兄弟們的故事。被摧毀社區的照片。每通打回家的電話有未言明的悲傷。我的經歷反映了巴勒斯坦人在各地的經歷——生活被暴力和流離失所塑造，但也被非凡的求生意志塑造。加薩仍然證明著，有些東西無論他們如何努力都無法摧毀。

失去母親，家園毀滅，處於圍困下日常掙扎的生活——我已經學會，將我的痛苦連接到更大的事物。每一項損失都更深地切入集體的傷口。

每一個生存的行為，都反推回向那些想要我們消失的人。

風暴前的加薩家庭故事 在寧靜的夜晚，夜來香的香氣能在我們社區的任何地方找到你。

那獨特的芬芳以無與倫比的方式標記著我們在汗尤尼斯的家——在一個地標後來將在瓦礫和灰燼下消失的地方，這是一個感官地標。我現在從台灣寫下這些，距離塑造了我的那個地方八千英里，但距離改變不了什麼。

我的母親死了。我們的房子沒了。

這些不是象徵——它們是讓我在凌晨三點醒來、伸手拿起手機、恐懼著可能從加薩等待的任何消息的事實。

在大屠殺粉碎我們對正常生活所知的一切之前，加薩有著感覺幾乎神聖的節奏。 （相關報導： 闕志克觀點：天人共怒的加薩悲歌 ｜ 更多文章 ）

我們家是一個十口之家，由共同的責任和世代相傳的傳統所塑造。這種延伸家庭結構在經濟不穩定的環境下成為生存策略。

我父親是維繫一切的基石——一個用雙手建造自己擁有的一切的男人，包括一個柑橘農場，柚子樹和橘子樹整齊地排列生長，他以大多數人為孩子保留的那種關愛照料著它們。

我們的家橫跨360平方米，有四層樓，被我出生於埃及的母親轉化為接近天堂的廣闊花園所環繞。

果樹提供芭樂、石榴和蘋果，而夜來香為我們的夜晚增添了魔力。在後院，一個大庭院養著雞、鴨，偶爾還有羊，為日常生活增添活力。

花園不僅僅是食物來源——它是我們作為家庭聯繫的聖所。無論是收穫水果、澆灌植物，還是僅僅享受聳立在中央的古老橄欖樹的樹蔭，這都是我們一起工作並加強聯繫的地方。

那棵橄欖樹，有著扭曲的枝幹和深深的根系，象徵著我們家庭與土地之間持久的聯繫。

加薩的每個早晨都以同樣的方式開始。新鮮烘焙麵包的香味會與鹹鹹的地中海微風混合，喚醒半個街區。

我們的母親和祖母會在黎明前起床揉麵團、照料烤爐，創造每一天的基礎。這種日常儀式維繫著社區的文化認同。

熙熙攘攘的市集成為日常商業的心跳，生機勃勃，商人們安排他們的陳列，裝滿仍帶著田間塵土的蔬菜，溢滿甜得能讓你牙疼的椰棗的籃子，還有新鮮得在幾條街外都能聞到的薄荷束。 

這些市場遠不只是買賣的地方。它們是社區發生的空間，鄰居們交換帶著真正溫暖的問候，人們分享當天的新聞和關切。

孩子們會在攤位間穿梭，被母親派去買番茄或麵包，他們的小手緊握著硬幣和仔細的指示。這些看似平凡的互動實際上是複雜的社會化過程。到了下午，當炎熱變得幾乎無法忍受時，悠揚的祈禱召喚聲會從多個清真寺回響整個城市，他們的聲音層層疊疊，形成一種為信徒和非信徒都提供反思和精神根基的聲音。

傍晚帶來了它們特有的魅力。男人們會聚集在稱為《迪萬》的傳統空間，用豆蔻煮製的阿拉伯咖啡和注入肉桂茶的濃郁香氣充滿空氣。這些聚會是交換保持我們歷史活著的故事、辯論影響每個人的挑戰，以及將智慧從老一代傳遞給年輕一代，學習變得日益困難的世界的論壇。

長者們會分享關於佔領前、圍困前、圍牆和檢查站以及持續監視前的加薩故事。在經常停電時溫暖的燈籠光芒中，以感覺面對生存，是至關重要的方式，加強了文化的遺產和親情。 

我母親體現了維繫我們社區的安靜力量。雖然她從未上過學，在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文盲，但她改善自己並支持孩子們的決心使她成為我們家中最鼓舞人心的人物。

當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的識字計劃來到加薩時，她加入了一個教育中心學習讀寫——對於一個管理大家庭的女性來說，絕非易事。這種成人學習行為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我記得看著她在晚上練習她新學的技能，輕聲地唸出字母試圖組成單詞，眉頭緊皺地專注著。她總是鼓勵我在這些時間與她坐在一起，將她的學習過程變成一個讓我們更加親近的共同旅程。

她的育人精神在家庭慶祝活動中閃閃發光。

為開齋節做準備，是她以無與倫比的技巧策劃的一項事業，快樂但要求很高。她會在黎明前醒來，她的手已經忙著為《瑪阿穆勒餅乾》揉麵團，它們的甜香充滿房子。 （相關報導： 闕志克觀點：天人共怒的加薩悲歌 ｜ 更多文章 ）

每個家庭成員都有讓我們感覺對慶祝成功至關重要的任務——我妹妹以藝術家的精確度安排椰棗和堅果餡料，我的兄弟們從市場取來食材，我在她警覺的注視下嘗試將複雜的圖案壓入麵團中。

這些儀式化的準備工作是文化傳承的重要時刻。 加薩街區的真正力量在於他們在世代中發展出的合作和相互支持精神。社區像大家庭一樣運作，人們同樣分享快樂和負擔，理解個人生存依賴於集體韌性。這種社會連帶是應對外部壓力的重要機制。 

在慶祝活動期間，鄰居們會在不被要求的狀況下，自動貢獻食物、時間和努力。在困難時期——嚴重疾病或哀悼期間——整個社區會聚集在一起，提供情感安慰、經濟幫助和實際協助。

這種合作最持久的例子之一是：年度橄欖收穫。整個家庭和街區會聚集採收橄欖，這個過程要求苛刻的體力勞動，卻也是深度滿足了精神和文化體驗。

收穫的橄欖會被帶到當地榨油廠，在那裡它們被轉化為既是加薩料理基本元素，這油又象徵強大，連結幾個世紀前，從事同樣樹林工作的祖先。

這種集體勞動的實踐，維繫著跨世代的文化連續性。 現在回望，失去的深度變得痛苦地清晰。我們不僅失去了生命，儘管我們失去了太多生命。

我們失去了一種生活方式和集體認同，它們以文字幾乎無法捕捉的方式被撕裂。這種撕裂不僅是物理性的破壞，更是社會結構的系統性解體。

然而，在分享這些記憶時，我希望讀者能看見加薩的本來面目——一個家庭生活的地方，孩子們成長的地方，老人們記住更好時光並拒絕放棄希望的地方。

這些不僅僅是過去的故事；它們是我們正在努力保存和重建的提醒，一個記憶接著一個記憶。記憶在此成為抵抗遺忘的工具，每一個被保存下來的細節都是對試圖抹除我們存在的暴力的回應。 （相關報導： 闕志克觀點：天人共怒的加薩悲歌 ｜ 更多文章 ）

＊作者出生並成長於加薩；來台研究國際政治的學者。